于浩成
能否真正做到“言者無罪”,即公民不致以言獲罪,這是有無真正的言論自由,我國人民是否真正享有民主權利的一個重大問題。黨和人民的好女兒、優秀共產黨員張志新同志的大冤案被平反昭雪,她生前慘遭殘酷迫害的駭人聽聞的事實公諸于世以后,這個問題更加成為國內外都極為關切的一個十分尖銳、突出的問題擺在全國人民面前。
一
我國一九五四年、一九七五年和一九七八年憲法都載有關于公民享有“言論自由”的條款。但是實際生活表明,這些條款長期以來仍然還只是人們奮斗的目標,而非已經取得的權利。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斗爭中一下子劃了大批右派,與地富反壞并列,成為人民的敵人。他們之中絕大部分都是以言獲罪的,不但“動刀動槍”、搞行動破壞的很少,甚至“動手動腳”的也不多,因為那時還沒有搞什么“打、砸、搶”或“武斗”。后來,李建彤同志由于寫了小說《劉志丹》,吳晗同志由于寫了劇本《海瑞罷官》,以及鄧拓等同志由于寫了雜文集《三家村札記》、《燕山夜話》等,因而受到林彪、江青之流的殘酷迫害,更是現代文字獄的著名案例。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這樣的事例就更多,已經到了不勝枚舉的程度。在數量眾多的冤、假、錯案之中僅僅由于說錯話,向黨交心,甚至只不過在日記中寫下一些“違礙”詞句而獲罪的案件,占了很大的比例。除了寧夏幾位青年由于組織“共產主義自修大學”被逮捕判刑(其中三人被處死)以外,一九七○年在首都北京還發生過槍決一位青年的事件。這位青年原是上海人民機器廠學徒工,在一九六五年批判《海瑞罷官》時在《文匯報》發表過反駁姚文元的文章,又在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在小報上發表過《出身論》(用“家庭出身問題研究小組”的筆名。這是一篇符合毛澤東思想的文章,但被戚本禹說成是“大毒草”),以致在一九六八年一月五日被捕,一九七○年三月五日在工人體育館審判,慘遭處決。
以上情況說明我國確實有過不少因思想而獲罪的人。其實,“言者有罪”還不是從反右派斗爭才開始的,早在一九五五年就發生過運用專政手段處理思想領域中的問題的先例。特別是在反右派斗爭以后,憲法上有關言論自由的條款早已成為一紙空文。有人說:如果多次的政治運動已經把黨員和知識分子的嘴都給堵上了,那么,文化大革命是林彪、“四人幫”把全體人民的嘴都堵上了。人們把天安門事件和“四五運動”稱為“于無聲處聽驚雷”,實在是非常確切的。
二
應該指出,在文化大革命中,“言者有罪”竟然還以合法的形式,即作為法律規定的形式出現了。主管政法的那個負責人,秉承林彪、江青等人的旨意,先是到處販賣什么“對無產階級司令部不許有一個字的損害”之類的謬論,后來就又助紂為虐,制造了一個通稱為“公安六條”的文件,即《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加強公安工作的若干規定》,盜用中共中央、國務院名義于一九六七年一月十三日公布。其中第二條規定:凡攻擊一、兩個領導人的,“都是現行反革命行為,應當依法懲辦”。后來這一規定又擴大到當時所謂的“無產階級司令部”,只要對它稍有不滿,都可論罪。這就是所謂“惡毒攻擊罪”的起源。在這份文件中雖然沒有“惡毒”一詞,但在林彪、“四人幫”煽起個人迷信狂熱的壓力下,有一些判案人為了表示自己的“無限忠誠”,在判決書上往往寫上“作案人”是“惡毒攻擊”偉大領袖及其親密戰友,因此后來人們通稱這類案件為“惡毒攻擊”(簡稱“惡攻”)案件。這就為林彪、“四人幫”一伙以“惡攻”這頂大帽子壓人、整人、害人的罪惡行徑大開方便之門,造成了大批冤、假、錯案,產生了極其嚴重的后果。誰要是稍微對他們的倒行逆施表示一點不滿,稍許發一些牢騷之類,就會引起絕大的麻煩,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在這種重壓之下,人們只好“三箝其口”了,憲法上明文規定的“言論自由”,哪里還有絲毫的蹤影呢!“于無聲處”原是魯迅用來形容國民黨統治下的中國那種萬馬齊暗的政治局面的,誰知卻在解放了二十多年以后的新中國重又出現!
應該指出:這個《公安六條》文件本身就是非法的。正象有的同志已指出的,這是立法者擅自立法以保護自己!一九五四年《憲法》明文規定,只有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作為國家最高權力機關才有權立法,因此制定和公布《公安六條》的事實本身就是蔑視法律、踐踏憲法的行為。
“惡毒攻擊”作為一種罪名,在粉碎“四人幫”以后并沒有立即廢除,有些文件做了類似的規定,只是保護對象改了。如有個文件說:前一個時候,在一些地方,出現了“攻擊和誣蔑”中央領導同志的大標語、大字報,還有一些“謠言”,政治上十分“反動”,“惡毒攻擊”一些已經去世的和現在的中央領導同志,這是“國內外階級敵人在新的形勢下向我們黨進攻的一種手段”,并提出堅決打擊“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對這類大字報和“政治謠言”要由公安部門進行“追查”。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中共中央的一個文件中才提出:要嚴格區分罪與非罪的界限。不要輕易給人戴上“惡毒攻擊”的帽子,動以刑罰。公安部一九七九年一月二十六日寫了報告給中央建議,并經中央同意于二月十九日通知全國公安機關撤銷“公安六條”。
但是,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由于林彪、“四人幫”出于篡黨奪權的反革命目的,一貫拉大旗做虎皮,借高舉以營私,極力把領袖“神化”、“偶像化”,制造現代迷信,設置種種禁區,禁錮人們的頭腦,不少人思想僵化或半僵化,思想很不解放,聽慣了什么“堅決保衛”、“誓死捍衛”之類的極左高調(他們實際上認為公安人員的首要任務不是保衛人民,而是保衛少數領導人),致使這些“惡毒攻擊”案件的糾正、平反和昭雪,在“四人幫”被粉碎兩年以后,仍然遇到不少的阻力。目前仍有一些人實際上還是認為黨和國家領導人是不能批評的。人民對自己的領導人有選舉和罷免的權利,難道就沒有批評的權利?評論領導人的功過正是民主,即實現人民當家作主權利的題中應有之義,不但不是犯罪行為,而且說不上是什么過錯。為什么雖然一再宣布“三不主義”,即不抓辮子,不扣帽子,不打棍子,而不少人仍然心有余悸,不敢暢所欲言呢?為什么我國封建社會流傳下來的一些格言、俗語,如“禍從口出”、“話到舌邊留半句”、“是非只為多開口”等等,直到今天還成為不少人的座右銘呢?根本原因是“言者無罪”這一條還不能真正得到法律的保障。而沒有言論自由,也就不能真正形成“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紀律又有自由,又有統一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生動活潑的那樣一種政治局面”。思想自由、學術自由、藝術自由等等就都成了空中樓閣,“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也就無法真正貫徹了。有些同志主張言論自由,但又加上種種限制,例如說藝術民主首先是政治民主問題,文藝民主除了藝術形式、風格、流派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外,主要還在從藝術作品和思想內容方面要允許作者發表自己的政治觀點,但是又說,只要不違背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基本原則,不違背人民意愿的各種見解都應該允許。這就使人非常難辦。一個人在發表自己的政治觀點以前,當然是經過考慮的。你認為并不“違背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基本原則和人民意愿”,但人家說你違背了,怎么辦呢?要求人們把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學習和運用得很好才有資格發表自己的見解,那還有什么言論自由可說呢?有些同志在講了雙百方針以后馬上聲明不搞資產階級自由化。這都是心有余悸的表現,也是言論自由還沒有真正受到法律保護的必然結果。
三
在社會主義的中國,是否以言獲罪,即人們發表言論治不治罪,這是犯罪構成所要研究的一個重大而現實的問題。回顧過去二十多年的歷史經驗和教訓,在法律上應該把人們的言論和行動嚴格區別開來,即只對那些有破壞行動的人治罪,而對那些有言論無行動的則堅決予以保護,也就是真正做到“言者無罪”。有人也許會說這是一個新的見解,其實馬克思早就說過:“凡是不以行為本身而以當事人的思想方式作為主要標準的法律,無非是對非法行為的公開認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16頁)
直到今天為止,人們議論較多的只是如何分清思想問題、學術問題同政治問題的界限,善意提出批評同惡意進行攻擊的區別等等,其實這是很難劃分得清楚的,事實上這些界限連領導機關都劃不清楚,那就很難要求下面基層干部劃分清楚了。一方面界限不清,一方面又有人故意破壞。于是,混淆兩類矛盾,階級斗爭擴大化的嚴重惡果就很難避免。
還應該說明,是否一切言論都絕對自由,不加禁止呢?任何事物都不是絕對的,自由也不是毫無限制的。每個人的自由應以不妨礙別人的自由和不危害整個社會利益為限度。在最近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中也規定有誹謗罪、誣陷罪和反革命罪。這是十分正確,完全必要的。問題在于應根據實際發生的案例加以總結,使法律條文更加具體和明確。例如,究竟怎樣才算是“以反革命為目的進行煽動”?如何劃分發表各種政見、思想觀點、學術理論的言論同反革命挑撥、煽動的界限呢?如果任意解釋,很可能同“惡毒攻擊”又混淆不清了。比如說,有人張貼大字報,用擺事實、講道理的方法評論現在和過去的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功過,是否應該允許呢?做到“兩個堅決”,即一方面堅決發揚民主,一方面堅決維護法制;一方面要允許和保護發表各種政見、思想觀點和學術理論的自由,一方面要禁止和查究誹謗、誣陷、人身攻擊、煽動鬧事的行為。在這方面,確實有一些實際問題和理論問題迫切需要解決。過去我們往往只憑一些原則性的、往往是含混不清的概念或命題(所謂政策或精神)辦事,缺乏明確而具體的法律條文,在這方面吃的虧是不小的。例如“只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怎樣才算“亂說亂動”?又如“不給反革命分子以言論自由”,如果一個人已定性為反革命分子那當然沒有問題,但實際上往往解釋成“你這些話是反革命性質的,因而你就是反革命分子,所以不給你‘言論自由”。其結果,就是憲法上規定的“言論自由”永遠也不能兌現。
有人會問,如果真正實行“言者無罪”,豈不是人們就可以隨便批評共產黨,批評社會主義制度了嗎?那還了得!其實,這完全是“杞人憂天”。第一要相信共產黨和社會主義制度是罵不倒的。正如有人說的那樣,中國共產黨是在擁有八百萬軍隊的蔣介石政權的“惡毒攻擊”和肆意造謠聲中獲得政權的,周總理在“四人幫的“惡毒攻擊”中反而更加高大,可見“惡毒攻擊”不能讓一個富有生命力的政黨、政權滅亡,甚至不能讓個人的威信降低,只會增大他的崇高形象,只會讓“惡毒攻擊者”本人加速滅亡。第二要相信廣大人民群眾是擁護黨、擁護社會主義的,絕不會跟著極少數的反動分子跑。只要這些人不搞破壞活動,只要他們的言論不構成誹謗罪、誣陷罪和反革命罪,就堅決保護,不予治罪。這樣做的結果可以換來一個極大的好處,即真正實現言論自由。無產階級專政是多數人專少數人的政,而資產階級專政則是少數人專多數人的政。資產階級專政還能允許人們有“言論自由”,例如可以在報刊上指名道姓地批評國家領導人,允許共產黨的合法存在和宣傳馬克思主義的自由。難道我們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卻只能是“言者有罪”、“輿論一律”,只能是一個萬馬齊暗,鴉雀無聲,只許說假話、官話、空話,不準說真話、私話、實話的狀況嗎?二十多年以來的慘痛教訓,應該使我們覺醒過來:這種狀況絕對不允許再重演了。
“言論自由”以及整個社會主義民主的問題確實是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斯大林在聯共第十九次黨代表大會上的講話中說:“從前資產階級高唱自由主義,維護資產階級民主自由,從而在人民中間為自己樹立了聲望。現在,連自由主義的影子也沒有了。……資產階級民主自由的旗幟被拋棄了。我認為你們,共產主義和民主的政黨的代表們,必須舉起這面旗幟,打著這面旗幟前進。”(《斯大林文選》下冊,第653頁)我相信,我們做為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國家一定能夠正確總結我國和蘇聯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從過去走過的彎路中得出必要的教訓,使人民比在資本主義國家享有更多的民主和自由,充分調動廣大人民群眾的革命熱情和首創精神,朝著四個現代化的宏偉目標飛速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