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璧
許多紀念五四運動六十周年的文章都提到北京大學,提到當時的校長蔡元培先生。他是“德先生”(民主)和“塞先生”(科學)的擁護者,他提倡的“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的辦學方針,為偉大的五四運動開拓了陣地,推動了歷史的前進。三十年代蔡先生寓居上海,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當白色恐怖籠罩上海,進步文化界人士遭到逮捕暗殺的黑暗歲月里,蔡先生挺身而出,同宋慶齡、魯迅等發起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公開反對國民黨反動派的法西斯統治。他還大力支持黨所領導的文化反“圍剿”斗爭,熱情關懷進步出版事業,用他的筆,為進步書刊題字寫序。
一九三四年秋,作為五四以來新文學運動第一個十年總結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初步籌備就緒時,考慮到十位編選者如魯迅、茅盾、鄭振鐸、郁達夫等都已約定,這樣一套紀念五四的煌煌巨著,總得請一位適當的人在書前寫篇總序。征求各位編選者意見后,一致認為蔡元培是唯一適當的人選。于是決定由我直接去中央研究院登門求見,那是在中山公園對面的一座大辦公樓里。我這個青年編輯,不帶任何介紹信件,立即受到了這位忠厚長者的親切接見。我把這套叢書的編輯意圖,計劃內容,籌備經過和已聘定的編選者名單告訴他以后,他老人家極為高興;對我要求他寫一篇總序的事,略經思索就答應了。他認為良友圖書公司想得到做這一番整理編選的工作是具有歷史意義的。他說:“對于第一個十年,先作一總檢查,使我人有以鑒既往而策未來,決不是無聊的消遣”。由于談到五四運動,透過架在他鼻上的那付玳瑁眼鏡,看出他眉宇間浮想起了重重往事。他興致勃勃地向我談了當年的一些親身經歷。接著又殷殷垂問現在寫好詩、好小說的是哪些人,新作品比五四時期有些什么進步。他謙遜地說,因為院務忙,近幾年來,幾乎沒有機會接觸新的文藝創作了。他真象一個年邁的慈母,殷切關懷著新生的一代。臨行時,他又鼓勵我說:“第一個十年編好,你們還可以編第二個十年!”
這年夏天,蔡先生避暑青島??傂蛟逵舌]局掛號寄來。他還另寫了一封親筆信,信中表示天氣炎熱,交稿期比預約的略遲幾天,希望不致影響全書的出版期。序文長達二萬字。結尾處說:“自五四運動以來,不過十五年,但是我國歷史,現代環境,督促吾人,不得不奔軼絕塵的猛進。吾人自期,至少應以十年的工作,抵歐洲的百年。”當全國人民進入新長征的新時期的今天,蔡老先生的教導還是富有現實意義的。
一九三五年秋,《新文學大系》開始出書時,我就把最先拿到的樣書親自送去。當蔡先生看到深藍燙金布脊,配在灰色紙面上的精裝本時,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把內容翻閱了一遍,又問我全書十卷何時可以出齊。隔了一會,他用沉重的語氣,對我說出了如下的一個愿望:“假如這部書出版后銷路不壞,你們很可以續編第二集。但我個人認為比這更重要的是翻譯作品的結集。五四時代如果沒有西洋優秀文藝作品被介紹到中國來,新文學的創作事業就不可能獲得目前的成就。當時從事翻譯工作的人,他們所留下的種子是同樣值得后人珍視的,困難的是這些作品散佚的情形,比這部書更難著手整理而已。”那天我離開研究院大門后,這番教誨一直縈懷在心。我對外國文學的翻譯和研究素感興趣,如果再能編一套翻譯作品的結集,成為《新文學大系》的姊妹篇,那將是多美??!
此后一年多時間里,我跑圖書館、外國書店找資料,求啟發,向翻譯界老前輩請教,向藏書家求援。因為五四以來翻譯引進的外國文學作品,數量大,范圍廣,國家多,作家更多,真是浩如煙海,不劃一個范圍,不突出一個重點,沒有一個明確的編輯意圖,不知從何處下手。幾經商榷,編輯計劃屢次推倒重來,終于在許多前輩作家的指導幫助下,《世界短篇小說大系》的編輯計劃初步落實了。書分十卷:英、美、法、德、日、俄、蘇聯、南歐、北歐和新興國。每卷五十萬言,編選者已約定郭沫若、曹靖華、巴金、魯彥、耿濟之、郁達夫、鄭伯奇、傅東華、戴望舒、黎烈文等。我便于一九三七年三月又去研究院謁見蔡先生。
當時,正值蔡先生大病初愈,剛剛回院,每天辦公一小時,遵照醫囑,絕對不接見訪客。我到門房說明來意,要求上報蔡院長,讓蔡院長自己決定,結果蔡先生答應破例接見。我先在會客室等候,隔了很久,才有一位工友引我上樓。走進院長辦公室前一間小客廳,剛剛坐下,一位秘書出來招呼,他輕聲對我說,“蔡院長病未復原,根本不見客,今天他特別答應接見你,談話時間請以十分鐘為限。”話剛說完,蔡先生已推門進來。面容雖帶蒼白,但精神矍鑠,見我后,緊緊握住我的手,說最近病了一場,猶在治療中。接著,親切地問我《新文學大系》銷路如何?讀者有何反應?又問到第二個十年已否動手?當我告訴他,我已遵從他前年的建議,先出一套五四以來翻譯文學的整理結集,把范圍規定在短篇小說內,已搞了一個《世界短篇小說大系》的計劃,十位編選者都已約定,工作已進行了半年時,他連聲稱好。他認為這是又一件有意義的出版工作。我接著請他先寫篇短序,以便刊在正在籌印中的廣告樣本上(《新文學大系》出版前也出過同樣的樣本),將來再請他寫篇長序,放在第一卷之前。他聽完我的要求,愉快地答應了。正當蔡先生在興奮地談說中,秘書已進來向我示意,我知道我不應當過度消耗老人家的病后精神,便起立告辭。
大約三天之后,他就派人把這篇短序送來了。蔡先生親筆寫在一張印有淡藍色長行的二十行宣紙稿箋上(見題旁附圖)。序中說:
短篇小說的譯集,始于三十年前周樹人(魯迅)、作人昆弟的《或外集》,但好久沒有繼起的。最近十年,始有《世界,短篇小說集》、《世界短篇杰作選》、《現代小說譯叢》與法、德、英、俄、波蘭、西班牙、日本等短篇小說譯集出版,在文學界狠添一點新激刺。但各從所好,不相為謀,還不能給我們門一個綜合的印象。
良友圖書公司新編一部《世界短篇小說大系》,取已譯的本,重加審核,選取合格的譯品,并補以新譯的代表作。又加以各國短篇小說的發展歷史,名家傳記與最近十年的譯本索引,不但對已往的短篇小說界作一普遍的介紹,并且對于將來的短篇小說定有良好的影響。
文末署“二十六年六月蔡元培”。兩個月后,八·一三戰爭在滬爆發,“良友”倒閉,這個出版計劃雖已進入發印樣本、公開登報的準備階段,一下子告吹了,象個未足月的嬰孩,就這樣被扼死在母胎中。
一九四○年四月,上海已陷入“孤島”時期,復興后的“良友”,掛了美商招牌,繼續出版《良友》畫報。蔡先生病逝的噩耗忽然從香港傳來。我想到他生前對我編輯工作上的支持,而他的囑咐迄未完成,頗有所感,便在五月號的畫報上寫了篇《憶蔡元培先生》,并把那篇短序手跡制版附印,以志哀思。
解放后,一九五七年三月,我應《人民日報·文藝版》編者之約,寫了兩篇《編輯憶舊》,懷念兩套未完成的叢書計劃。其中一套就是蔡先生最后寄予很大期望的《世界短篇小說大系》。當時留在我書柜中的有《南歐集》和《日本集》的清樣,《英國集》和《美國集》的部分選稿,而耿濟之的《俄國集》可能還保存在他的遺族手中。我在文章最后呼吁:
今天廣大讀者急需資料性讀物,《中國新文學大系》之類的書,舊書店索價奇昂;《世界短篇小說大系》的編輯計劃,有關出版社如加以適當修改重訂,也許還是一個值得考慮的選題。
最后一節文章發表在五月十七日《人民日報》第八版上。想不到隔一天,北京來了電報,接著又寄來了約稿信。那個時期,知識界人士個個情緒激昂,我也并不例外,接電信后更是喜出望外,躍躍欲試。為了表示對報紙編者的感謝,我把這好消息寫信告訴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編者把我的信,加了花邊,按上一個《關于<世界短篇小說大系>續聞》的題目,發表在六月八日的《人民日報》上。我信中說:
《編輯憶舊》第二篇刊出后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中國青年出版社的電報,愿意出版《世界短篇小說大系》,并將派人到上海來和我面洽。……假如二十年前的一個夢想,因此而得以實現,首先要感謝《人民日報》在這里起了重大的作用。
文藝版編者試圖促成美事的一片善心,我是至今感激的。
但不到一個月,反右斗爭的號角吹響了。此后我再也不提三十年代的舊事。中國青年出版社當然也無聲無息,沒有了下文。一九六六年六月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我在本單位最先靠邊。對我貼出的幾張最早的大字報中,有一張最使我觸目驚心,啼笑皆非,指罵我一九五七年兩篇《編輯憶舊》是我頌古非今,妄想走回頭路的“大毒草”,并且把它作為定我“漏網右派”的重大罪證之一。直到那時,我才慶幸中國青年出版社沒有再來找我,否則定會罪上加罪,連累別人。
今年“五四”六十周年的日子里,我不禁想起四十余年前蔡先生對我的囑咐。這些工作,因為讀者有此需要,如果我們自己不去做,會有別人來代庖,其結果勢必和我們所期望的不一樣。拿《新文學大系》來說,香港一家出版社已搞出了個十卷本的所謂《續編》,也分《文學論爭集》和《小說一、二、三集》等。一看選目,就感到是粗制濫造的老一套手法。但研究現代中國文學史的人,不僅有海外僑胞,各國的漢學家也迫切需要,這又能怪誰呢?且不要說這家出版社還把解放前的《新文學大系》私自翻印,遠銷國外。我所看到外國漢學家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論著,經常引用這部一九六三年的香港翻版本。可以告慰于國內讀者的是,上海文藝出版社今年已擔當起這個任務,他們不但要大量重印《新文學大系》(三十年代“良友”共印三版六千套),還在準備編選第二個十年的作品。我是全力支持他們這樣干的,我相信不久肯定會把香港版淘汰掉;但愿他們不要把這件迫切的工作再拖上兩三年,因為這也是紀念五四六十周年的最具體的行動!
但蔡先生的另一個遺愿是否也有承擔者呢?二十二年前留在我身邊的全部存稿,這次浩劫中已蕩然無存,連蔡先生那頁短序墨寶也已無影無蹤了。最近從上海魯迅紀念館看到周海嬰同志從瑞典帶回來的英文本《近代中國文學與社會》,是諾貝爾文學基金會的一九七五年度出版物,內有八篇各國漢學家研究現代中國文學的專題講稿。其中艾琳·埃伯寫了篇《二十年代中國人對愛爾蘭作家和作品的看法》,敘述五四運動期間,在提倡弱小民族文學號召下,劉半農、茅盾、鄭振鐸、郭沫若、王統照等如何把愛爾蘭文學運動和愛爾蘭著名作家葉芝、約翰·沁孤(約翰·辛格)和格雷戈里夫人等的作品翻譯介紹給中國讀者的,文中對中國人的評論和選譯工作表示了他自己的看法。引用中文資料極為豐富,萬字短文附了六十七條注釋。這就引起我的無窮感慨,蔡先生當年的囑咐,外國漢學家已先吾而行,這不令人汗顏嗎?我記得蔡先生還曾對我說過,五四時代翻譯過來的各國文藝創作,在打開中國青年一代的思想窗子方面,它所起到的觸動引發的作用,不亞于傳布十月革命的理論文章。我認為把這個工作承擔起來是出版界義不容辭的責任。
目前全國大專院校,已建立了一支研究中國現代文學史和外國文學的宏大而堅強的隊伍,如果分工分國去進行調查、整理、研究、翻譯、編寫的工作,一卷由一位教授專家掛帥,再由一個出版社司其事,總其成,我看認真對待,兩三年內,可以出書。這樣一部《世界短篇小說大系》,既有文獻價值,又是學術研究項目,對青年文藝工作者,更是一部有閱讀、研究、參考價值的資料書。一旦完成,也是對偉大的五四運動一份有意義的獻禮。蔡元培先生地下有知,定會含笑于九泉的。
7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