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文藝研究》一九七九年第三期孫一珍同志的《〈水滸傳〉主題辨》,對宋江是“反奸抗暴的英雄”的觀點,實在不敢茍同。
要正確評價《水滸傳》中宋江的形象,必須從小說中的全部藝術描寫出發,還要從《水滸傳》所反映的現實生活的歷史背景出發,看一看作者是如何處理歷史題材的。如果只抓住小說中的一些能說明宋江是“反奸抗暴的英雄”的藝術描寫,而撇開能說明宋江是投降派的藝術描寫,這種評論作品的方法是不足取的。
孫文認為宋江是“反奸抗暴的英雄”的理由主要是:從宋江出場到被逼上梁山,他仗義疏財、扶危濟困,飛馬救晁蓋,動員眾好漢上梁山,題反詩表述反抗精神,上梁山后,統領大軍攻州打縣,取得了輝煌勝利,其中最出色的要算三打祝家莊,他對上山入伙的豪杰義士謙恭備至,相敬如賓,對弟兄們體貼入微,而受招安不能完全歸咎于宋江,征遼則表現了宋江的民族氣節,打方臘突出宋江的“忠”等等。
現在讓我們按照孫文所劃分的四個階段,來看一看宋江的所作所為和是非功過,看一看宋江是不是“反奸抗暴的英雄”罷。
首先必須肯定,宋江在私放晁蓋這件事上,是有功勞的。孫文不是說,梁山泊“這支人民武裝終于接受招安是有其歷史必然性和深刻的思想淵源的”,不能完全歸咎于宋江的嗎?我認為,私放晁蓋,是晁蓋平時善于爭取、團結封建下層官吏的必然結果,不單是宋江,朱仝、雷橫也同樣參與了私放晁蓋之事,甚至可以說,私放晁蓋主要的還不是宋江,而是朱仝和雷橫。由于晁蓋“平生仗義疏財,專愛結識天下好漢”,他不但同宋江成了“心腹弟兄”,而且和朱仝、雷橫結下了深厚友誼,所以當知縣派朱仝、雷橫去捉拿晁蓋時,朱、雷有意把晁蓋放走了。就是說,即使宋江不去通風報信,朱、雷也必然會私放晁蓋。為什么要把私放晁蓋只當作是宋江的功勞呢?為什么宋江接受招安的罪過可以不要他來負責,而眾好漢私放晁蓋的功勞卻要歸于宋江一個人呢?
說到宋江活捉秦明,動員眾好漢上梁山,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來宋江為了拉聲稱“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的秦明上山,使用了一條極其殘酷的屠殺人民的毒計:使青州城外“數百人家”“都被火燒做白地,一片瓦礫場上,橫七豎八,殺死的男子婦人,不計其數”,然后嫁禍于秦明,使得秦明家破人亡。如果說,林沖是被高俅逼上梁山的,那么,秦明則是被宋江逼上清風山的!先使人家的妻子被官府殺了,然后再“做媒把花榮的妹妹嫁給秦明”,這就是宋江的所謂“對弟兄們體貼入微”!世界上竟有這樣的強盜邏輯,這樣的“反奸抗暴的英雄”???明明是宋江害死了秦明的“一家老小”,還要為宋江開脫罪責,說是“秦明入伙后,妻子被青州知府殺害”的!這樣的論證方法太強詞奪理了吧?
說到宋江的“軍事指揮才能”,孫文最推崇的是三打祝家莊。然而,三打祝家莊的一打和二打都是宋江指揮的,都因為“情況不明,方法不對,打了敗仗”(《矛盾論》),宋江只能“在帳中納悶,一夜不睡,坐而待旦”。正當宋江一籌莫展,走投無路的時候,是軍師吳學究送來了妙計,帶來了救兵,然后才取得三打祝家莊的勝利。為什么硬要把吳用的功勞放在宋江的賬上,硬說是宋江統領大軍取得了輝煌勝利,顯示了他的軍事才能呢?
說宋江對待俘虜,一律以禮相待。果能如此,自然是值得稱贊的。然而,宋江是否如此,完全以他自己的好惡為出發點。宋江的第一個俘虜是劉高,他就沒有“以禮相待”,而是讓花榮“把刀去劉高心窩里只一剜,那顆心獻在宋江面前”。對于黃文炳,宋江是讓李逵一刀一刀地割死。而對于飛石連打梁山一十六員大將的張清,當被梁山英雄擒拿時,眾弟兄“咬牙切齒,盡要來殺張清”,宋江卻一反眾怒,親自下堂階迎接張清并陪話道:“誤犯虎威,請勿掛意!”把他邀上廳來。當張順活捉到梁山英雄的頭號仇敵高太尉時,“宋江見了,慌忙下堂扶住,便取過羅緞新鮮衣服,與高太尉從新換了,扶上堂來,請在正面而坐。宋江納頭便拜,口稱:‘死罪!’”“宋江叫吳用、公孫勝扶住,拜罷,就請上坐。”宋江的俘虜政策是怎么一回事,難道還不清楚了嗎?
孫文說,“李逵和宋江的分歧不在于要不要皇帝,而在于讓誰當皇帝”,因而受招安不能完全歸咎于宋江。這么說,梁山英雄起來聚義,和官軍作對,豈非多此一舉?歷史上的歷次農民起義,要推翻腐朽的封建王朝,建立新的王朝,豈不是沒有任何進步意義?怎么能這樣提出問題呢?
孫文說梁山英雄接受招安是出于愛國主義,又說征遼表現了民族氣節。真的是這樣嗎?我們并不否認,當民族矛盾、國家淪亡的危險上升為一個國家的主要矛盾的時候,國內的階級斗爭應該服從于全民族的利益。然而,即使在這個時候,也沒有任何理由采取階級投降主義的政策,更何況無論從歷史事實來看,還是從《水滸》中的具體藝術描寫來看,都不見得宋朝時遼的入侵構成了宋江起義時宋朝的主要矛盾。宋江征遼完全是作者的虛構,沒有任何歷史依據。根據鄧廣銘、李培裕兩同志的考證,歷史上的宋江起義至晚在一一一九年,宋江是將反抗北宋王朝的斗爭進行到底的,他在一一二一年被宋軍俘獲。而遼大舉進攻北宋是在一○○四年,“澶淵之盟”以后,戰事就停止了。可見,在歷史上,宋江起義和“征遼”根本不可能沾上邊。作者虛構出宋江接受招安和宋江征遼之事,只能說明作者世界觀有落后甚至反動的一面,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為《水滸》中宋江的投降開脫罪責。
奇怪的是,孫文為了論證宋江是“英雄”,竟然壓根兒不提宋江征田虎、平王慶這些為封建王朝鎮壓農民起義的血腥罪行。
孫文說《水滸》寫受招安的凄慘結局是現實主義的勝利,如果按照姚文痞所說的戰斗不屈而死去寫則是一種偽科學。
我認為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
我們知道,姚雪垠同志的《李自成》中的李自成,雖然我們還沒有看到最后的結局、但從已發表的部分看,李自成是拒不接受招降的。照孫文的邏輯,難道象張獻忠那樣接受招撫才是現實主義,象歷史上的李自成那樣壯烈犧牲就不是現實主義嗎?我們和姚文痞的根本分歧,不在于是不是讓梁山英雄不屈而死,而是“四人幫”一伙利用宋江來影射攻擊我們敬愛的周總理、華國鋒、鄧小平同志,這是我們堅決反對的。難道寫英雄不屈而死就一定要塑造比英雄更“英雄”的人物嗎?英雄不屈而死并不是由于他們不夠英雄,而是由于歷史條件的限制、力量對比的限制。主張戰斗到底的發明權并不是姚文痞,恩格斯早就說過:“頑強奮戰后的失敗是和輕易獲得的勝利具有同樣的革命意義的。一八四八年六月巴黎的失敗和十月維也納的失敗,在使這兩個城市人民的頭腦革命化方面所起的作用,是二月和三月的勝利所不可比擬的。也許,制憲議會和柏林的人民會遭到和上述兩個城市同樣的命運,但那時他們雖敗猶榮,他們會在活著的人的心里留下一種復仇的渴望,而在革命時期,這種渴望是從事堅決激烈的行動的最有力的刺激之一。當然,在一切斗爭中,應戰的人都有被擊敗的危險,但這難道能作為不抽刀應戰就承認戰敗、甘受奴役的理由嗎?在革命中,占有決定性陣地而不迫使敵人進攻以試其身手就把這種陣地丟棄的人,永遠應該被視為叛徒?!保ā兜聡母锩头锤锩?,《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第568—569頁)宋江不正好是這樣的叛徒嗎?
最后,孫文認為宋江打方臘是突出了他的“忠”,方臘在江南稱王圖霸,那里的人民生活不安定,透露了某些歷史真實。但孫一珍同志也不得不承認,宋江征方臘是錯誤的。如果我們結合宋江在《水滸》中的全部活動來看,他的接受招安,征遼、征田虎、平王慶、擒方臘,是一脈相承的,都是為維護宋王朝的封建統治秩序服務的,他正是忠于大宋王朝的。忠于封建王朝而不忠于農民革命事業的人有什么資格充當“當時人民群眾理想中反奸抗暴的英雄”呢?如果說方臘那里人民生活不安定,難道不起義、不反抗,安于封建地主、官僚和封建王朝的剝削壓迫,就可以生活安定了嗎?梁山英雄所以起義,不正是因為在宋王朝統治下生活不安定嗎?宋江南征北討,真的是為了人民生活的安定嗎?還是為了封建統治階級生活的安定?
一九七九年十一日二十五日
寫于廣西壯族自治區潞城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