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大風歌》的歷史真實和藝術虛構

關于歷史劇創作，歷來存在著一些不同的看法，粉碎“四人幫”以后，被當作“歷史劇”演出的劇目很多。著名劇作家陳白塵同志的《大風歌》的創作實踐，將有助于我們提高對這些問題的認識。本文想初探一下《大風歌》，也兼談有關歷史劇的幾個問題。

一

《大風歌》時間長，起自漢高祖死，止于誅諸呂、立孝文，整整十五年；涉及面廣，寫到的有劉、呂之爭，功臣內部矛盾，諸呂的勾心斗角，人民的愿望與諸呂倒行逆施的斗爭以及民族矛盾，反映了漢初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

劉、呂之爭，表面上看是哪一家、哪一姓當皇帝的問題，然而歷史并不那么簡單。劉、呂之爭背后隱藏著意義重大的社會問題，它和統一、分裂之間的斗爭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幾百年戰亂和亡秦暴政之后，人民群眾渴望休養生息，發展生產，安定生活。劉邦建立的西漢王朝能不能鞏固，取決于它能否吸取秦朝短促而亡的教訓，維護國家的統一和社會的安定，滿足人民群眾的要求。

封建時代的統一，只能是一家一姓的統一。西漢初年，劉、呂兩家相比，劉氏條件較優，較能維護統一安定。因為劉氏不僅得到實力雄厚的同姓諸王和功臣宿將的擁戴，而且得到從劉邦入關后所推行的政策中得到喘息和好處的人民群眾的支持。孝文帝的謀臣宋昌在分析呂氏敗亡時說：“夫秦失其政，諸侯豪杰并起，人人自以得之者以萬數，然卒踐天子之位者，劉氏也，天下絕望，一矣。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謂磐石之宗也，天下服其疆，二矣。漢興，除秦苛政，約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難動搖，三矣。夫以呂太后之嚴，立諸呂為三王，擅權專制，然而太尉以一節入北軍，一呼士皆左袒，為劉氏，叛諸呂，卒以滅之，此乃天授，非人力也?！保ā妒酚洝ば⑽谋炯o》）這段話剔除了迷信的成分，是很有見地的。當時動搖劉氏，國家就會動亂、分裂，這是歷史的實際情況。我們不能把《大風歌》所描繪的斗爭看成僅僅是一家一姓、正統與非正統之爭，也無須回避“除呂安劉”?！洞箫L歌》通過陳平、周勃、劉澤、劉章等形象，表現了功臣宿將和同姓諸侯王對劉氏的支持，鳴玉、獨臂老人等劉邦舊日部卒則代表人民群眾要求安定統一而支持劉氏，比較真實地反映了歷史的本質。

二

劇作家在《大風歌》中創造了二十多個有名有姓、性格鮮明、在劇情發展中有相當作用的人物形象，即使非主要人物諸呂，也各有其特色，在一批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中，最出色的是陳平、周勃和呂雉。

呂雉盡誅功臣的陰謀敗露后，下令不準陳平回長安。接著，諸呂密議殺害陳平，呂雉正要探明陳平下落、準備下手之際，陳平卻回朝奔喪來了。呂雉連呼“怪事！怪事！”至此，陳平還沒出場，但這個人物已引起人們的極大關注。

歸途中的陳平有兩個選擇：一是趕回長安奔喪；一是折回燕國或奉旨去滎陽。進長安，身履危地，朝夕難保；奔外鎮，不論是與周勃合作抑或去滎陽與灌嬰共掌兵權，對他都是較為安全穩妥之計，但對朝政卻將鞭長莫及。陳平不走坦道，而奔危途。陳平回朝，不是輕率的冒險，而是深思熟慮后的行動。陳平、周勃受命替代并誅殺樊噲之時，劉邦危在旦夕，呂雉掌權已成必然，所以他沒有就地處決樊噲，留有余地。陳平回朝，盡哀奔喪，“死而無憾”，一片忠心，呂雉不得行違命之誅；押送樊噲回朝請皇后發落，麻痹了呂雉，諸呂仇殺無名，陳平的安全有了一定的保障。進而再三請求宿衛，將性命置于呂黨控制之下（其實一到長安就被控制）以減輕呂黨的疑慮與猜忌。一出場，就是一場智斗。陳平的深謀遠慮、過人膽略、機智沉著，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夜訪一場，陸賈、陳平對奕，相互試探的對話，簡練而傳神。

陸賈足下爵封萬戶侯，（又下一子）官至九卿，富貴已極！

陳平（又應一子）是，是。（突然警惕）陸大天！

陸賈（故裝不理）皇太后對足下可謂恩寵備至！……

陳平（色變）足下何出此言？

陸賈（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足下既投奔皇后門下，又何懼他人議論？（又應一子）

陳平（勉強應了一子）是，是。既然如此，也只得笑罵由他！

好一個“只得笑罵由他！”多么寬廣的胸懷，高尚的情操。但當陸賈反問：“皇后不許再唱《大風歌》，而足下何以深夜閉門，獨奏此曲？”陳平再也無法掩飾，推心置腹，陳明心跡與苦衷，得到陸賈的諒解，互訴衷腸，密議大計。夜訪這場戲以及陳平對周勃的冷嘲熱諷、王陵義正詞嚴的責備、老臣唾罵、同僚不恥，都忍辱負重，坦然處之。他抓準呂雉的弱點，虛與委蛇，積極部署除呂安劉大計。這些描寫顯示了陳平卓越的政治遠見，和他在《大風歌》情節發展和戲劇沖突中的重要作用。

霸上郊迎，原是陳平建議，結果，反被呂雉利用，改為御駕親迎，乘機殺害如意。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陳平智謀過人，但也有苦惱，為斗爭策略無人理解而煩惱，無人外出聯絡將帥而憂愁。劇作家筆下的陳平不是無所不通、無所不能的神，而是有思想、有感情、有歡樂、有苦惱的實在的人。這是陳平形象真實感人的原因之一。

陳白塵同志濃墨重彩地描繪了陳平，賦予他以一心為國家為社稷、有膽有識、胸襟寬闊、深沉謹嚴、忍辱負重等優秀品質而不露斧鑿之痕，不愧為大手筆。讀罷《大風歌》“這一個”偉大的政治家的鮮明生動的藝術形象呈現眼前，久久不能忘懷。

周勃形象的塑造，劇作家掌握了他多方面的性格特征。周勃一上場，對陳平“賣身投靠”挖苦奚落，對呂雉的僭越表示憤慨。周勃擁重兵回朝，志在匡扶漢室。解甲歸田，使他怒火萬丈。但他沒有立即發作，仍繼續觀察、思索，陳平到底姓劉？姓呂？陳平說他“官無可加，爵無可進”，他毫不介意；唯獨解甲歸田耿耿于懷。這些情節把周勃對漢室的赤膽忠心，不貪圖個人名位的非凡的氣度，作了充分的描繪。周勃告誡劉章：“能安劉氏天下者，不是我，是（拍劍）它！……”叮囑部將，“練武要緊”。正是對兵權的重視，擋住他的視線，一時不能理解陳平的計策。一旦得知陳平用心之良苦，知錯即改，肉袒請罪，光明磊落令人起敬。

在除呂斗爭中，周勃表現了高度的智謀。欲擒故縱，把“白馬之盟”當作擒拿“雌老虎的一口陷井”。面折廷爭一場戲里，周勃對陳平雖有嚴重誤解，卻默契配合，使呂雉逐步上鉤。長樂宮夜宴，周勃公然違抗呂雉禁令，帶頭高唱《大風歌》，群臣擊節和之，呂雉無可奈何。這些描寫，顯示了周勃畢竟是位戰功赫赫的將帥，他粗中有細，有勇有謀。最后，周勃部署兵力，單騎持節奪取北軍，宣撫南軍，表現了卓越的軍事才能和令人欽佩的膽略。劇作家創造的周勃形象，虎虎有生氣，呼之欲出。

《大風歌》對呂雉的描繪，也一反簡單化的模式。在劇作家筆下的呂雉，有時鎮定自如，有時驚恐萬狀；有時充分自信，“我還沒有輸過！”有時“突然變色，丹丸落地”，象泄了氣的皮球；有時溫柔媚人，有時暴跳如雷……隨著情節發展而變化，又都符合特定環境的規定性。呂雉陰謀盡誅開國元勛，表現了呂雉的野心，陰謀敗露后，呂雉處驚不變，改弦更張，重新布置。如果不善于觀察形勢，沒有相當的魄力，是無法迅速作出決斷的。呂雉遠比諸呂高明。與掌握大權的將帥重臣對敵，審食其、呂臺等不免氣餒，而呂雉毫無懼色。

朝議應付匈奴對策，論及兵力不足時有個細節很精彩，值得一提。

呂雉（大聲嘆息）可惜！可惜！太尉二十萬大軍都已解甲歸田！否則……。

周勃嗬嗬！

陳平（一笑）嘿嘿！

歷史電影故事稍有差異，只是把“嗬嗬”與“嘿嘿”的位置互換一下，似乎更貼切些。呂雉存心挑撥，周勃被勾起心病，不禁“嘿嘿”；陳平無以自明，只能一笑置之。簡短的對話與動作，呂雉居心叵側、玩弄權術，周勃耿耿丹心、正直坦率，陳平顧全大局、忍辱負重，都得到充分表現。

對呂雉的野心家嘴臉，《大風歌》刻劃得維妙維肖，淋漓盡致。劉盈死，臨朝稱制，朝樂一止，呂雉傲然自得地吐出了第一個字“朕”，稍停一下才說，“朕臨朝稱制，全仗先朝老臣輔佐?！绷攘葞坠P，活靈活現一副得意忘形的樣子。呂雉臨死還自言自語：“你，還不能死！……陳平、周勃等等都要一網打盡！你！你不會死！江山應該姓呂！……”幾句獨白，刻劃出至死不悟的野心家嘴臉。

如意被害的細節，全屬虛構，它對呂雉形象的塑造，發揮了很好的藝術效果。瞞過陳平，可見呂雉之高明。回到未央宮，呂雉裝腔作勢追問：“是誰下此毒手？左右宦官何在？”貓哭老鼠說，“趙王被害，是劉氏不幸！”劉澤逮得侯封，呂須恐慌，急于殺人滅口，呂雉卻下令追查主謀，并要陳平審訊。呂雉賊喊捉賊，裝得多象，陰險毒辣，奸詐多變的性格活現。

《大風歌》通過殘彘戚姬、鴆殺如意、逼魯元以弟為婿，使劉盈“無面目再治理天下”，最后用酒色把親生兒子送進墳墓等等描寫，突出了呂雉的兇殘暴虐。同時，作者也沒有放過對呂雉虛弱一面的刻劃。盡誅功臣陰謀敗露后，呂雉既怕陳平折回燕國與周勃合作，又怕陳平來長安挫敗她的詭計。周勃班師，更被視為“煞神”。長樂宮夜宴意在樹立呂黨威望，伺機殺害平、勃，結果節節敗下陣來。從呂雉服丹丸、連服、丹丸落地，到最后“呂雉突然左脅劇痛，以手撫之。張釋急忙攙扶，呂雉揮手，挺身。”一連串動作的變化，生動地表現了呂雉虛弱、恐慌，但又不甘示弱、強打精神的心理和野心家色厲內荏的性格特征。

《大風歌》中呂雉形象，既有個性，又有共性。呂雉作為漢初特定條件下的人物，有獨特的性格特征，通過這些特殊的個性表現了野心家的共性?！洞箫L歌》成功地塑造了一個頗有膽量、有政治經驗和才能，充分自信，善于玩弄權術，殘忍暴虐的野心家形象。陳白塵同志筆鋒所至入木三分。

《大風歌》所以獲得較大的成功，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劇作家塑造了一批具有鮮明性格特征的、有血有肉的典型形象，能從各個側面真實地反映歷史生活的藝術形象。

三

《大風歌》的主要人物與基本情節都有比較充分的史實根據。劇作家在收集史料、剪裁、取舍、分析、綜合等方面化費了很大的精力。但是，“歷史劇總是塑造典型，不是照搬歷史上的真人”（周恩來：《關于昆曲〈十五貫〉的兩次談話》）。陳白塵同志堅持歷史真實，并沒有拘泥于歷史。藝術想象在《大風歌》里有廣闊的活動天地，虛構的藝術作用得到充分的發揮。例如，劇本關于陳平的情節有很多是虛構的，如深夜閉門獨奏《大風歌》，建議郊迎周勃班師，向曹參求教，獻計解甲歸田等等。然而這些虛構又是符合歷史真實的，合情合理的，令人信服的。最重要的虛構是獻計解甲歸田。漢初只有維護統一安定，減輕賦役，與民休息，發展生產才能鞏固地主階級的統治。地主階級鞏固西漢政權的動機，和人民群眾仰望太平、安居樂業的強烈愿望有一致的地方。西漢一些杰出的政治家都懂得與民休息，使農民與土地結合在一起。劉邦也懂得這一點，曾下令大量士卒復員。作為有遠見卓識的政治家陳平，為此而操心，提出解甲歸田，是十分自然的事。這里，劇作家把歷史生活的真實性與藝術想象、虛構辯證地統一起來，完成了陳平這個典型形象的創造。陳平的藝術形象實現了“主要人物是一定的階級和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們時代的一定思想的代表，他們的動機不是從瑣碎的個人欲望中，而正是從他們所處的歷史潮流中得來的”（《恩格斯致斐·拉薩爾》）。

解甲歸田這一虛構，溝通了諸呂與功臣、陳平與周勃、呂氏和劉氏、人民群眾的要求與諸呂的倒行逆施等矛盾，對突出周勃、呂雉的典型性格都起了重大的作用，收到了顯著的藝術效果。

鳴玉刺雉，人物和情節都是虛構的。宮廷里行刺為主人復仇，卻是歷史上常見的。路祭表現了沛公舊日部卒對劉邦的懷念和對劉氏的支持，對諸呂的厭惡和仇恨。而在獨臂老人身上，反映了漢初人民群眾的愿望。這兩場純屬虛構的戲，表現了人民群眾在劉、呂之爭中的立場，體現了劉、呂之爭和統一安定、分裂動亂矛盾的一致性，深化了主題。

監酒一場，歷史記載是一次燕飲，劉章請以軍法行酒令，殺一呂?！洞箫L歌》添加了鴻門宴式的內容，雙方劍拔弩張，改為劉章殺侯封。侯封原是呂雉時酷吏，“刻轢宗室，呂氏已敗，遂夷侯封之家”（《漢書·酷吏列傳》）?！洞箫L歌》改為先殺侯封，加強了戲劇沖突，形成全劇的高潮。

《大風歌》的創作實踐說明，忠于歷史真實和發揮豐富的藝術想象、虛構并不是互相排斥，不能并存的，而是能夠統一的，當然統一是有條件的。條件是藝術家的虛構應該是那一時代曾經發生或者可能發生的、合情合理的，賦與人物的思想應該是那一時代人們思想認識可能達到的水平，而不要把現代的事搬到歷史劇里去。這樣，藝術虛構與歷史記載不僅不會打架，而且能互為補充，形成完整的情節，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形象，從而深刻地反映歷史生活的本質方面。一部歷史題材的文藝作品的創作能否取得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實現這個條件的程度。

陳白塵同志十分重視這個問題。他介紹過自己探索的過程：“從三十年代起，我就在摸索歷史劇的道路。但那時歷史劇有如荒漠，何處是路？直到重慶時期，有幸得到總理的親切教誨，才明確了歷史劇的創作道路。以后我寫歷史劇，就是遵循周總理的教導?！保ā蛾惏讐m同志談〈大風歌〉和歷史劇》，1979年9月號《劇本》）這個介紹，語焉未詳。事實是三、四十年代，文藝界對歷史劇創作存在不同的看法：有的藝術家認為歷史劇可以不受任何限制進行虛構，陳白塵同志持有不同的意見。一九四三年在重慶一次座談會上，對這問題曾展開過討論。周總理出席了座談會，對此發表了意見，指出：沒有歷史真實，也就沒有藝術真實。失去藝術真實的歷史劇，也就無從起到以古鑒今的作用。陳白塵同志牢記總理的意見，努力實踐，積數十年之功力，才達到今天的高度。

四

《大風歌》的實踐說明歷史劇的創作，除了遵循一般的文藝創作規律之外，還必須遵循它獨特的創作規律。

第一，歷史劇必須“基本上忠于歷史”，這就是說，歷史劇所描寫的主要人物、基本情節和時代背景都應該和歷史的生活實際相符。郭沫若同志說：“寫歷史劇只要基本上不違背歷史事實就行了，其它細節和人物是容許虛構的?！保ā蛾P于歷史劇的一封信》，《戰地》1980年第五期）郭老是以富于浪漫主義色彩、不拘泥于歷史的劇作家著稱于文壇的，他也主張寫歷史劇必須“基本上不違背歷史事實”。

這里說的歷史生活實際、歷史事實，并不只指正史的記載，也不能完全相信正史的記載，而是指經過辨偽、分析得到的歷史本來面目。這就要求劇作家“對于所處理的題材的范圍內，必須是研究的權威”（郭沫若：《沸羹集·歷史·史劇·現實》，《沫若文集》第十三卷第17頁）。許多優秀的歷史劇作家都能達到這種要求。

我國古典戲曲中優秀的歷史劇創作，也是遵循這個原則的。著名的歷史劇《桃花扇》的作者就十分重視史料的收集、分析和研究?！短一ㄉ缺灸贰短一ㄉ瓤紦烦浞址从晨咨腥螌ψ髌奉}材涉及范圍是進行過深入研究的。《桃花扇》的歷史背景、主要情節，如崇禎自縊、擁立福王、史可法死守揚州、江北四鎮內訌、左良玉兵變、復社活動等都是有根有據的。劇中主要人物侯方域、李香君、阮大鋮以及馬士英、福王、史可法、柳敬亭等，都是實有其人，而且基本性格特征都有史實依據。難怪孔尚任在《桃花扇小引》中說：“《桃花扇》一劇，皆南朝新事。”郭老的歷史劇《屈原》《虎符》《蔡文姬》《武則天》等，無一不是“基本上不違背歷史事實”。即使是可以依據的歷史材料很少的田漢同志的《關漢卿》也不例外。關于關漢卿的歷史資料雖然不多，但是關漢卿所處的時代背景、關漢卿一生的主要活動——從事戲劇創作，這些還是有明確記載的，《關漢卿》還是“基本上忠于歷史的”。

如果劇本的主要人物、主要情節在歷史上一無根據，如果僅僅是借用歷史人物的姓氏而主要情節全屬虛構，如果情節有根據而人物純系杜撰，如果沒有確定的歷史背景，這類劇目，我們認為還是不要稱它為歷史劇為好。近年來，有人竟把《黑旋風李逵》《義責王魁》都說成是“歷史劇”，可見歷史劇概念之混亂。澄清一下是必要的。

第二，歷史劇不能拘泥于歷史，不能受歷史事實的束縛，要充分運用藝術想象、虛構。

無論歷史材料多么豐富，都不可能為劇本提供全部人物和細節，創作歷史劇離不開藝術想象、虛構。關于《大風歌》，《史記》《漢書》留下的材料是夠豐富的了，但是它還是離不開藝術想象、虛構。如果我們把《大風歌》中虛構的人物和情節全部刪除，它就不成其為藝術作品，而變成了歷史資料長編。但是，歷史劇的虛構是有條件、有限度的。正如一般文藝作品受社會生活真實約束一樣，歷史劇要受歷史生活真實的約束。這就是說歷史劇的想象、創造、虛構不能超出當時歷史條件下可能出現的情況，人物的思想、感情、行動是當時歷史條件下可能產生的。所謂藝術真實和歷史真實的統一，就是堅持這個條件。愈是尊重歷史真實，虛構就愈有自由；不尊重歷史真實，虛構就會失真，不真實的作品是不能感人的。

用這個標準衡量《大風歌》，它在細節描寫方面有些虛構也是可以研究的?！洞箫L歌》第二場，戚夫人和鳴玉、佩蘭都把如意當作劉邦心目中的猛士。在歷史電影故事中戚夫人解釋說劉邦想到“漢朝統一天下無人承繼”，而嘆息“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和劉邦詩作的原意尋求勇兵猛將守衛天下有很大的出入，也和如意的身分、年令、經歷不符?！洞箫L歌》還虛構了劉邦留下改立如意為太子的遺詔。作者的用意大約是為了造成陳平的困境，渲染呂雉殺害如意的急迫心理，加強戲劇沖突。劉邦生前確有改立如意為太子的想法，這一虛構是有根據的，對勾劃呂雉、呂須性格也有一定的好處。但是，這個虛構強化了宗室內部的矛盾，沖淡了主題。它的利弊得失可以研究。

因而，對歷史劇來說藝術想象、創造和虛構是必不可少的，但一定要堅持符合歷史的真實性。

第三，和堅持歷史真實性相聯系的，歷史劇要嚴格區分劇中人的思想認識水平和劇作家的思想認識水平。

《大風歌》中陳平反對諸呂、主張休養生息是為了鞏固劉氏的統一天下。劇作家沒有把他拔高到是為了人民而反對諸呂?！洞箫L歌》肯定陳平并不是因為他忠于劉氏，而是因為他維護統一、保持社會安定，給人民群眾帶來實際的利益，符合當時歷史發展的趨勢。陳平只能是地主階級杰出的政治家，如果把陳平寫成人民群眾的代表、人民群眾利益的維護者，那就失去了歷史的真實。歷史劇切忌把古人拔高，把現代的思想強加在古人頭上使古人現代化。

人們總是習慣于自己的思維方式，習慣于現代的思想認識水平，因而往往以此要求別人，甚至古人。我們有不少歷史劇、歷史小說，或多或少存在著把古人現代化、理想化的傾向，我認為這是值得作家們重視的問題。

一九八○年二月初稿

一九八○年十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