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無比遼闊的,它浩瀚無涯,變幻莫測,紛繁復雜,多姿多態。而任何藝術就其性質與容量來說總是有限的。藝術只能反映生活的一座峰巒,一泓泉水,一塊礁石,一朵浪花。藝術需要典型化,也就有所取舍,有所強調。藝術還要給欣賞者留下想象的余地。因此,藝術對生活的反映,在其表現形態上總是“不全”的。
藝術的這種“不全”正是藝術的長處。唐張彥遠說:“夫畫物特忌形貌彩章,厲厲具足,甚謹甚細,而外露巧密。所以不患不了,而患于了。既知其了,亦何必了,此非不了也。若不識其了,是真不了也。”這曾被后人奉為“山水家秘寶”的“了”與“不了”說,正是講從“不全”達到“完全”、而求全反不全的藝術辯證法。
以不全求全法為藝術贏得無限的表現力。我國國畫中常有借一芽萌而繪春光如海,畫一葉落而寫秋意如殺,露一爪以顯示云海神龍,流片霞以呈天宇空闊,以少勝多,以小見大,因而意境深遠,創造了廣闊的藝術天地。山水畫中常或取一角、半邊,或取斷山、截峰,或取獨木、孤舟來顯示其“全”,把廣袤的現實內容壓縮在有限的畫幅之中,擴大了藝術的容量,達到“咫尺之內,而瞻萬里之遙;方寸之中,乃辨千尋之峻”。
以不全求全法可使藝術的反映和描寫能集中在對象的某些本質方面或主要特征上。齊白石畫蝦,沒有把蝦腹下的節足一一畫出,在外形上似乎不全,但蝦的神態卻栩栩如生。藝術家以點代面,以此代彼,借以圖出許許多多難寫之狀。“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樹寫之”,即是。非如此,則不易以個性化之形,寫出所要表達的事物之神。許多耐看的人物肖像畫或雕塑也常常是抓住人物富有特征的動作、表情,給以傳神的描繪。羅丹的《思》,雕塑的是一個少女低垂著沉思的頭,頭下部便是未經雕琢過的粗大石座,形體不全,但卻突出了主題。羅丹自己說:“表達思想不必形體完整。”以不全求全法,實質上也是傳神法。藝術家通過這種方式獲得了生動的藝術情趣,恰恰顯示了藝術的完整性。
藝術本身要求概括、集中、濃縮,以表達藝術家的思想感情。古人作詩主張藏鋒不露、精蓄深厚。司空圖說“萬取一收”,方東樹說“以數言而統萬物”,李漁說“意則期多,字唯期少”,講的都是要以有限的形象來表現豐富的思想并寫出寬廣得多的情勢來。有如李東陽在他所題柯敬仲《墨竹》詩中所寫的:“君看蕭,只數筆,滿堂風雨不勝寒。”借助以不全求全法,藝術給欣賞者提供神游的空間,觀賞者得以在欣賞時進行“再創造”,產生“字外味、聲外韻、題外意”的藝術效果。
從不全中求完全的表現方法,給予戲劇以巨大的表現生活的靈活性。如我國戲曲表演中,以鞭代馬,持槳當舟,登桌表示上山,跨椅表示越墻,“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萬雄師”。布景中,一峰則太華千丈,一勺則江湖萬里,一枝出墻紅杏則象征滿園春色,等等,這一切可助演員充分地抒發情感,施展技藝。以不全求全法,在各種藝術形式中均起著重要的作用,中外古今很多藝術家對此或實踐上有所探索,或理論上有所創見。
相反,如果拘泥于生活的各個方面,完全按自然形態巨細不遺地描寫生活,把素材的堆積當作衡量藝術形象豐富或完整的標準,或在枝葉上求全,那就無法創造出典型化的形象來,其結果正是對藝術完整性的一種破壞,求全反而不全。我們的文藝創作中,就存在著許多過分地片面地追求所謂“全”的現象。好些作品面面俱到,煩瑣交代,極力描寫事件的過程,詳盡鋪陳故事的細節,枝蔓橫生,內容腫脹,毫不感人。有的長篇小說愈寫愈長,浮辭滿紙而不剪,用意重復而不裁。有的影片硬撐成上下集,情節如流水賬,對話啰嗦,意已盡而言不止。有的詩不是濃縮,而是稀釋,如牛奶滲水。有的劇作以線索繁多為全面,以敘述雜沓為充實。有的用近乎自然主義的表現手法展露丑態渲染傷感情緒,等等,這一切都減弱了對現實生活真實圖景的準確反映,不能不影響作品的感染力。究其根源,除別的原因,也與違背藝術應以不全求全的規律有很大的關系。
事實上,藝術上以不全求全,較之表面上的“完全”,要困難得多。因為它要求在豐富的生活基礎上升華,在寬闊的現實背景上精選。要求敏銳的觀察,獨到的想象。藝術家筆下的達“全”之“不全”,正是在生活的“完全”的基礎上藝術提煉的結果。“龍眠胸中有千駟”,藝術家心目中有完全的對象,對它進行全面、深刻的認識與感受,去偽存真,去粗取精,形成新穎的藝術形象,這形象看似“不全”,但生活之“全”寓于其中,它比那種自然形態的“全”更高、更全。趙執信在《談龍錄》中說了一個故事,講他跟好友洪昇在司寇家論詩,洪昇認為:“詩如龍然,首尾爪角鱗鬣一不具,非龍也。”司寇則說:“詩如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或云中露一爪一鱗而已,安得全體?”趙執信均不同意他們的意見,認為:“神龍者屈伸變化,固無定體,恍惚望見者,第指其一鱗一爪,而龍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若拘于所見,以為龍具在是,雕繪者反有辭矣。”文藝創作,既不能把所反映的對象不加選擇地集錄作品中,也不能隨意地、零碎地取其幾點充作全貌。如畫龍,一一具足,不高明;以為只須畫出一鱗一爪就算全龍,那也不行,還是不懂得作者心目中要先有完全的龍,才能準確地、活生生地以其主要特點繪出全龍來的道理。
一個藝術家要達到純熟地以不全求全的境界,就要勇于探索,勤于探索,反復實踐,作長期不懈的努力。鄭板橋六十六歲時總結自己畫竹的經驗,寫下絕句:“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他還在一則畫竹中說:“近六十外,始知減枝減葉之法。”他推崇“簡練以為揣摩”之說。事實表明,“冗繁削盡留清瘦”,“減枝減葉法”等等,正是藝術家在長期的實踐中領悟出來的符合以不全求全規律的藝術見解,也是藝術家高超的藝術修養的一個標志。
總之,以不全求“完全”,藝術家就能深刻地表達主題,突出藝術形象的神韻,開闊意境并啟發欣賞者的藝術想象,使藝術達到更高、更完整地反映生活的目的。而這又有賴于藝術家的思想高度和認識事物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