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含蓄 忌晦澀

詩，是最精美的一種文學形式。詩要求用最簡煉的語言，表達最深廣的思想感情，以有限的藝術反映無限的生活。因此，詩必須依靠所塑造的藝術形象創造出一個蘊藉深厚、內涵宏遠的詩的境界，使讀者能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去領略詩的“弦外音，味中味”。明代唐志契《繪事微言》中說：“景愈藏，境界愈大，景愈露，境界愈小。”沈去矜的《填詞雜說》：“言情貴含蓄，如驕馬弄銜而欲行，粲女窺簾而未出，得之矣。”《文心雕龍·隱秀》篇里說：“夫隱之為體，義主文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我國古人談詩的含蓄美的言論甚多。

在古代和現代的詩歌創作中，詩人們為我們提供了大量意境優美、蘊藉含蓄的詩篇。如《詩經·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十六字，包涵了無限悵惘傷感的情意。

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是膾炙人口的意境含蓄深遠的典范。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波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在描寫離情別緒之時，詩人沒有直抒胸臆，而是借助于大自然中的景物表達了離別故人的無限深情。但讀者的心，卻和詩人的心一起，隨著江水向東流去。

劉禹錫的《烏衣巷》全詩也只四句：“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詩雖短而容量大，結構精美，含蓄委婉，用通俗的語言、日常生活常見的形象，把滄海桑田、人世變遷的哲理含蓄地表現出來。詩中不言興衰，而興衰之感溢于言外。

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中的名句：“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也是令人讀后感到意味無窮的。

魯迅的詩歌創作雖然不多，但藝術上的造詣很深，如《為了忘卻的紀念》：

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這首詩寫于一九三一年二月。是年二月七日左聯的五位作家：柔石、李偉森、胡也頻、殷夫、馮鏗在上海龍華警備司令部被國民黨反動派秘密殺害。魯迅聽到消息后，十分沉痛，無比憤怒，寫了此詩和紀念文章，悼念死難戰友，控訴法西斯強盜。此詩感情深摯，字字千鈞。“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兩句，寫了在法西斯暴政下長夜難明、群魔亂舞的時刻，魯迅先生極度悲傷憤慨的心情，感人至深，而余意未已。

具有含蓄的美的詩，主要是有“弦外音”與“味中味”。

“弦外音”，要求類比恰切，以隱代顯，以虛帶實，要讓讀者在讀詩時可以展開想象的翅膀自由翱翔，此即前人所謂的“精騖八極，心游萬仞”、“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陸機：《文賦》）。詩人就是依靠所架設的聯想的橋梁把讀者引導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新鮮世界。這樣的詩，有如琴音，只要仔細諦聽，這琴弦之外是另有妙音的。我國許多古代詩人在追求弦外音的含蓄表現方式上都煞費過一番苦心。如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說：“余獨愛朱慶余閨意一絕句上張藉水部者曰：‘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細味此章，無不談量女之容貌，而其華艷韶好，體態溫柔，風流蘊藉，非第一人不足當也。歐陽公所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工。’斯之為也。”歐陽修的評論是正確的。朱慶余這首詩的妙處就在于把難言的心情用意在言外的方式含蓄地表達出來，如不經過一番苦心的構思是做不到的。

“味中味”，就是要無中見有，以少見多，由表及里，以一概萬，以不盡表現無盡。它要求作者不要把話全盤托出，要讓讀者在不全中見全，有如吃橄欖，越咀咂越有滋味。味中有味，余味無窮。有如走進蘇州園林，小小庭院，布有亭臺樓閣，流水山石，經過繁花修竹的遮掩，給人以無限深邃之感；柳蔭深處，似已無路，走到近前，則柳暗花明，又是一番景象。可是，如此花園，如果有人站在空中俯瞰，全園景物盡收眼底，亦不過一彈丸之地被裝得滿滿當當而已，意趣全無。詩歌創作的藝術規律也如此，要想把詩寫得含蓄優美，就一定要做到構思巧妙，剪裁得體，既要截去浮詞也要刪汰冗意。這就要求作者必須有深刻的思想見解、熟練的寫作技巧，精心構思后再下筆，否則，雖是大作家，也難免流于淺顯之弊。

但是，這種富于含蓄的詩作，切忌晦澀、含糊、空洞和幽暗。如劉勰所批評的：“或有晦塞為深，雖奧非隱。”黑格爾在《美學》一書中也曾說：“在藝術的領域里沒有什么是幽暗的，一切都是清晰透明的”，他還針對幽暗的頹廢傾向斥責說：“這種不可知的力量只能是精神病的表現，而描寫它的詩也只能是晦澀的，瑣屑的，空洞的。”

詩貴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如果以“晦塞為深”，讀了無動于衷，就毫無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