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滅
讀了兩個法國大作家的短篇小說,都是寫畫家的,很有意思。
巴爾扎克:《比埃爾·格拉蘇》
寫一個學畫的庸才,毫無才氣,毫無創新的勇氣與毅力,但他肯畫,一個勁兒地畫。同學和同事誰也瞧不起他,朋友們提到他時甚至說:“多么糟糕!富爾謝人竟會沾染了畫圖那個壞習慣!”
可是那位瞧不起他的、有才氣的同學又怎樣呢?由于不肯隨俗,由于創作探索的苦惱而產量甚少,他的探索又不被社會承認……不得不靠借格拉蘇的錢過日子。
格拉蘇抄襲名畫,以每幅二十五法郎的價錢賣給畫商馬古斯;馬古斯在他的作坊里給這類的“作品”涂上灰暗的色調,使它陳舊,當作“古畫”、“真跡”,賣給附庸風雅的財主維爾克勒先生們,每幅三千法郎。這種附庸風雅的勢力是這樣大,有些人地位更高,出的價錢也更大,其中包括查理十世皇太子、公爵、大臣和皇妃。格拉蘇自然也就由此成了富翁,有名有利。但他永遠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因為一開始他就沒有走到藝術創作這條路上來。
巴爾扎克議論道:“創新,不管在哪一方面,那就是受盡煎熬,慢慢死去;抄襲,那就是興旺。比埃爾·格拉蘇既然終于發現了這條金礦脈,他就緊抱住這一冷酷的格言不放了……”
左拉:《蘇蒂爾太太》
這一篇寫的是一個嶄露頭角的、頗有希望的青年藝術家的藝術生命的毀滅。
小學教師費迪南·蘇蒂爾經常到一家畫具店里去買油畫顏料,引起了店家小姐阿黛爾的注意。后來她看到了這位業余畫家的油畫《遠足》,喜不自勝,認為這“大膽的構圖”是“驚人的”。當地有名的老畫家瑞納甘也稱贊他:“不可思議。色調優美、真實。有獨創性!有真正的情調!”
有了小姐的青睞,有了老畫家的指點,費迪南該精益求精、突飛猛進了吧?不然!阿黛爾嫁給了他,他事實上成了店主,他陶醉在享樂里,沉迷于幻想中,失掉了創作的堅韌精神,“他失去了窮困時候的那股火”……可這還不算完。原來他太太多年來就在偷偷地臨摹名畫,練就了一手嫻熟的技巧,現在她來幫忙了:從背景到前景,當然只是細部;而費迪南“把阿黛爾缺少的有力的筆觸和獨創的色調加進去。工作雖然不多,可是這就是一切。作品現在有了生命。”但連這他也不能堅持下去,“他的手失去了準確性……沒有信心……不能象以前那樣運筆自如了”;他有時“勾幾筆……畫鉛筆草圖……后來什么也不畫。完全的毀滅和完全的取代。”他完了。
可是他的一幅幅“新作”接連產生出來,受到廣泛的贊美。只有喜歡他象喜歡自己兒子的那位老畫家瑞納甘跟眾人唱反調:“啊!談到漂亮,流暢,我不反對!但是只有賣蠟燭的人才會喜歡這種庸俗 畫風,天知道是靠什么復雜的作料,里面什么風格都有……畫這些東西的,已經不是我那個費迪南了……”“他好象找到了一個越來越準確的機械的指揮代畫,又快又平庸——這是個不幸。”這是老畫家給他這位弟子致的悼詞。他的悲哀是極其深刻的。
假若可以說前一篇小說寫的是一個抄襲家的成功,是“喜劇”;那么后一篇則寫的是一個頗具才華的畫家的滅亡,是真正的悲劇。
藝術創作的獨創性,是藝術家畢生追求之物。獨創性存則藝術存,獨創性亡則藝術亡。有的人“創作”了一輩子,從來沒有過一點兒獨創性,他自然就不是藝術家,也無法體味此中的甘與苦。
在我們今天的條件下,這種悲劇有沒有可能重演?怎樣才能防止它重演呢?
當然,由于酗酒荒唐而無力作畫者很少了;也不大容易找到那么一位妻子來為你代筆,以她的趣味來完成這個“緩慢的侵蝕霸占過程”;誰冒出點獨創性的苗頭,幾捧子打回去,也已經不是易事。要怕的、要提防的,倒是自己:或者在艱巨的創作探索面前畏縮、懶惰,或者經不起某種歪風的吹刮而隨波逐流,對題材開掘不深,對藝術的磨煉不力……只有這些因素最易使自己陷入平庸而不能自拔。
要做艱苦努力防止和克服的是這個。
不唯畫家如此。我們在藝術的其它領域中學步的同伴們不也如此么?
追求
梅爾庫洛夫:《雕塑家的手記》
這是一位老一代蘇聯雕塑家的創作手記。包含著許多精辟的藝術見解。
他引用法國雕塑家羅丹的話說,“雕塑家不是自然的仿效者,在形體的創造上他是自然的競爭對手”。就是說:藝術作品應該比自然更美。我國古話叫:“巧奪天工”。
接著他又引用一位無名的老石匠的話:“應該雕出的是一只夜鶯,而不是一只象鶺鴒的小鳥。這樣來工作,使得散發芳香的玫瑰在你的雕刻刀下比真花更好,而你的夜鶯能歌唱一千年。”
這是他自己的話了:“在真正匠師手下石頭會活起來,而在一個糟糕的人手里石頭就會粉身碎骨。”
說得多么好呵!
不是有過這樣的傳說么:有人問羅丹,他是怎樣雕成他的作品的,他答道:把多余的去掉就是了。
那就是說:藝術家面對一塊石料,已經看出它成為藝術作品之后的形象。他的工作是把那些掩蔽著、包裹著這一形象的累贅鑿掉,使他心目中的形象突現出來。——這也使人想起中國的一句古話:“成竹在胸”。
這種剝去事物的外殼,展現它的本質的工作,科學家和藝術家都在做:前者用邏輯思維方法,后者用形象思維方法。
在對客觀事物的觀察、認識過程中,要看到常人所沒看到的東西;在用藝術手段表現它的過程中,要運用非常人所慣用的方法。這是藝術獨創性的兩個方面。這兩者非但不相互矛盾,而且是不可分割的。因為常常是在觀察和認識的過程中,藝術創作的過程也就開始了:一個成熟的藝術家,面對生活、面對某一客觀形體時,他的視野、他的角度就已經是獨特的,故而他才能為我們創造出獨特的形象:畫面、色調、姿態,或者音響與旋律。只有如此,藝術才成其為藝術:色彩斑斕,豐富多樣,美不勝收。
這或者取決于藝術家不同的氣質吧。但氣質也不完全是先天生就的,后天的培養與自我培養十分重要。藝術家的成熟與否常常表現于他是否認識自己:自己的氣質和風格,自己的道路。然后堅韌不拔地走下去。
但梅爾庫洛夫又反復強調著認識自然與了解自然:“應該以自然界為基礎(此處的“自然界”,我們可作“客觀生活”解——筆者),然后才可以獻出自己的氣質,把它放到藝術中去。如果這種氣質真正是雄厚的,那么它隨時都會表露出來。它會象一匹小馬一樣,在別人沒有走過的道路上找到自己的道路。”
達尼洛娃:《繪畫心理學》
將近二十年前,一次下鄉時,在一個公社文化站讀到這本書。當時未作筆記,此刻書又不在手邊,但頭腦里留下的幾個片斷印象仍然很深,乃試為追記之。
那是論述俄羅斯畫家蘇里科夫的一些段落。作者運用大量調查材料和草圖、畫幅,說明著蘇里科夫幾幅有名作品的創作經歷。為了完成一幅作品(題名我忘記了),畫家長期處于十分艱苦甚至狂熱的狀態之中。整個構圖和大部分人物都已完成,只缺少一個城門邊坐地行乞的盲人。他找不到適當的形象,多次試畫都失敗了。有一次同友人在市場閑逛,突然蘇里科夫被一個乞丐所吸引,他兩眼發亮,高聲叫道:“就是他!”于是這一生動形象出現在畫布上,一幅名畫得以完成。
再一個例子:蘇里科夫要畫彼得大帝的寵臣緬希科夫被貶黜之后的情狀,怎么也捉摸不準他當時的心境與周圍的氣氛。有一次他外出打獵遇雨,一個人躲進一間山間小屋,外面凄風苦雨,小屋里潮濕而氣悶,畫家強烈地思念著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哎,緬希科夫當時不正是如此么!畫面上高大碩壯的緬希科夫局促地坐在一間低矮的茅屋里,面色陰郁;兩個女兒伏在他膝上,仰望他的眼光充滿憂傷……
第三例是《大貴族莫洛佐娃》。她是分離教派的領袖,當她被反對她的教民們包圍、詰問時,該是個什么樣的姿態與表情?……畫家居然在一個受驚后跳起、展翅欲飛的烏鴉身上找到了靈感。當我們仔細研讀這幅名畫的復制品時,很自然地會想到:這從雪橇上驚起的貴婦人的身姿、眼神,這驚恐中透著兇狠的情緒,和受驚的烏鴉多么相似!可她又實在是個女人,一個有著烏鴉神情的女人!
蘇里科夫是個創作個性十分鮮明的畫家。從取材、構圖到用色,無不獨具特色。初看他的筆觸,粗獷到近于草率,可細看效果是那樣強烈。讀了研究他的著作,更可深知他在藝術上慘淡經營、追求不息的精神!
從深入生活到構制整體,到一刀刀刻、一筆筆畫、一字一句地琢磨……每一個環節都必須付出艱巨的勞作,方能夠創造出匠心獨運的作品。
藝術創作是為了表現我們的時代,以及時代中各種各樣的人物和各種各樣的思想感情。思想性和藝術性都達到高度成就的作品自然可貴,思想內容稍弱而藝術上有獨特創造之作也可給人啟發。什么也不表現,只是為了藝術獨創而獨創的東西或許也有吧,但恐怕很少人能夠賞識。
應該記著梅爾庫洛夫的一段話,這是有雄心有膽識的藝術家的見解:“后代人不僅憑借證據和檔案,同時也憑借音樂、歌曲、繪畫和雕刻來判斷我們這個非凡的時代。”
一九八○年六月
注:前兩節筆記中引用的兩篇小說,皆發表于上海譯文出版社所編叢刊《暴風雪》(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