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之路／“危機”與“蹲苗”

楊柏

自然界中，黃河幾度改道，地殼多少沉浮；喜馬拉雅山脈，過去曾為水族宮殿，上面咆哮著印度洋的狂濤；臺灣海峽，昔時卻林木深秀，把寶島與大陸緊緊相連；滄海變桑田，桑田變滄海，大自然發展的道路是不平坦的。翻開史頁，中原逐鹿，五霸起伏，秦漢統一，三國鼎立……歷代王朝，一個個興而又亡，中華民族，一次次衰而復盛，人類社會的發展也不是一帆風順的。那么，作為浩瀚大海中的一滴水，人生的道路當然會既有順境，也有逆境。正可謂人生正道是滄桑。

這里談談我的某些經歷。盡管我習慣用“記憶篩選法”去努力“遺忘”某些東西，但我不能不“公平”地說，正是那些痛苦的磨煉使我成長。

“文革”初期，我處于半被催眠半清醒的狀態，

既有“反修防修”的狂熱，又有看不慣某些現象的正常理智。于是難免和“中央文革”頂上牛，用它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理論”去審視它自己。我們當時真的以為有一條壓制人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但是，我認為“中央文革”不過是用“新形式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取代舊的，同樣在壓制群眾，而且是壓制更大的多數。這樣一鬧，讓我嘗到了“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鐵拳頭”，體驗到“太上老君”的“八封爐”，并由于父母同時受到沖擊，領略了六次抄家的滋味，“享受”過兩年政治避難式的流亡生活。這是我平生遭受的第一次人生危機。

“戰敗的軍隊最善于學習”。命運的接連打擊沒有使我屈服。相反，我不服氣，要弄清是非，于是就利用被剝奪參加運動的權利的“優越性”，去拜讀“老祖宗”的書。那些日子里，我按照自己制定的作息時間表去生活。廣泛涉獵文學、歷史、哲學、政治經濟學等方面的書籍，并用以觀察分析“文革”中的政治風云，頭腦越來越清晰了。歷史的辯證法使我堅信，笑在最后的人才笑得最痛快。

68年到農村，在和老貧農接觸的過程中，我又聽到令人震驚的事實：“大躍進”的實情確實很糟。那么“三面紅旗？彭德懷？……”簡直不敢想象。這是我經歷的第二次危機，它是信仰危機。在這之前與之后，還遇到城市青年不習慣艱苦勞作的體力危機。通過這兩次危機，我體力上強壯起來，精神上獨立起來，對事物和對馬克思主義，產生了自己的一套不符合當時潮流的獨立理解，并努力尋求“中國向何處去”的答案。現在人們公開探討的封建遺毒問題，那時在很多獨立觀察問題的青年中就已經在議論了。

生活的第四次打擊是“戀愛危機”。“養育之恩”竟然使女方的家長認為有權干涉子女的生活。我憤懣，我激怒，我又平靜、沉默。強烈的自尊心使我兢兢以強，去勇敢地面對現實。

第五次危機受天安門事件的影響。我從“四五”運動看到希望，看到過去曾沮喪地以為“中國人有窩頭就不造反”是片面的。但我在天安門廣場路過，并和在場的人們互相交談過自己所見事件的經過，卻因此被人告到工作單位的保衛部，于是也就成為重點審查對象之一。當然，也就又一次失去了入黨的資格。這次危機把我逼回家中，研究黑格爾的邏輯學，形成對馬克思哲學思想的新理解。同時也有了空閑時間去了解國外科學的某些發展動態。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小的危機，如調轉、找工作、工作變換身不由己、人事關系等等。但這些創傷都使我受益非淺。生活經驗告訴我，人生的波折并不完全都是壞事，對于神經堅強的人，人生的價值往往是錘煉出來的。

幼苗破土，農民常常不急于澆水，目的是促使植物的根系向縱深伸展，這叫做“蹲苗”。青年初入社會，經受種種磨難，它也有類似“蹲苗”的作用。這不是主張人為地給青年制造煩惱，但那些不可避免的挫折，確實會讓人更成熟、更深刻。嬌生慣養是培養低能者的搖籃，高山寒土使蒼柏勁松更加挺拔。司馬遷身受宮刑，文章字字珠玉；李后主被俘幽禁，詞境為之一變；居里夫人苦熬瀝青，一人兩獲諾貝爾獎；馬克思飄泊歐洲，至今光采照人……“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這真是句至理名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