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自己熟悉的生活

“作家應該寫自己熟悉的生活。”這話一點也不錯。老舍熟悉北京各階層人民的生活，寫出了《駱駝樣子》、《龍須溝》、《茶館》等世界知名的作品；趙樹理熟悉太行山區農村的生活，寫出了《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李家莊的變遷》等名篇，不僅受到中國讀者的歡迎，也受到了外國讀者的贊賞。北京解放初期，有次我和我所熱愛的這兩位作家同桌吃飯，閑談中我提了個怪問題，我說：“如果你二位的創作題材換一下，能不能寫出同樣好的作品？”趙樹理同志說：“我沒那本事?！崩仙嵬菊f：“那，我們倆就全毀啦！”我認為這不是過謙之詞，而是經驗之談。他們的作品之所以寫得成功，除了他們文學修養高深，創作技巧純熟之外，主要就是他們寫的是自己熟悉的生活。作品中出現的那些人物，就是他們的熟人，朋友，同事……。他們對這些人物了如指掌?？梢哉f是“招之即來”，故能運用自如。

有的人反對這種說法，認為只要有創作技巧，即使不熟悉的生活同樣也能寫好，例子是：王愿堅寫了不少描寫紅軍長征的好作品，如《黨費》、《七根火柴》等?？砷L征時候作者只有五、六歲，又是山東人，距蘇區和長征經過的地方十分遙遠，可以斷言，他沒有參加過長征。

我的理解是：作家所寫的，不一定都是本人的親身經歷，但對自己所要描寫的那些生活必須熟悉。據我所知，王愿堅同志在五十年代初期，就已開始搜集研究這方面的材料。先后訪問過許多長征時期的戰士、干部、高級指揮員，訪問過蘇區及長征沿途各階層的人民，記了大量的筆記。并且多次到蘇區及長征經過的地方體驗生活，連最難走的雪山草地他都走了兩趟。我曾經遇到過一位長征老干部，他認識王愿堅，他說：“小王對長征，比我這個親身參加過長征的人還要熟悉?！边@是一點也不過分的評語。作者為了了解熟悉那一段革命歷史，恐怕比觀察體驗現實生活所花的勞動代價還要高。可是如果事先沒有這樣的辛勤勞動，大概作者也不可能寫出那樣好的作品來。

作者對于某方面的生活并不熟悉，只憑聽來的一些故事，能不能寫成作品？當然能，只不過是很難寫好。一般的說來是要失敗的。我自己就有過這種失敗的教訓。我本來是農村里土生土長的，參加革命以后，一直也是生活在山溝里。曾經寫過一些作品，寫的都是抗日戰爭和農村的事情。全國解放初期，我被調到北京，一時心血來潮，竟然想寫反映城市生活的作品。倒是也寫了幾篇，還發表了一篇，題目叫《紅姑娘》。內容是描寫舊社會妓女所受的苦難。這樣的題材能不能寫？當然能。曹禹的《日出》，老舍的《月牙兒》等名篇，就是最好的例子?？晌覍懙倪@個短篇卻不成個玩藝。除了自己缺少才華，技巧不高之外，主要原因就是不熟悉城市生活，對于妓女這類人物更加生疏。完全是靠聽來的故事胡編。結果受到好多朋友們的批評，我認為這些批評是正確的，于是我把另外的兩篇干脆燒了火。下決心還是老老實實去寫自己比較熟悉的農村生活。那時候我在作家協會工作，每年總要抽幾個月時間到鄉下去生活一段，零零碎碎也寫了幾篇短篇小說，還和西戎合寫了個電影劇本。這些作品雖然水平都不高，但總比胡編亂造的那幾篇要強點。我在北京待了將近七年，深深感到住在北京城里寫山西農村生活，不是個辦法?！熬┤A雖好，終非久留之地?！焙髞砭拖聸Q心卷上鋪蓋搬回了山西。

如今我已年近六旬，馬馬虎虎算是個專業作家，不過作品寫的不多，好的更少。大都是屬于“不好不壞，亦好亦壞”的平庸之作，就這些平庸之作里比較，我的自覺癥狀是：一九五七、五八、五九這三年中所寫的數量較多，質量也稍好一些，如：《三年早知道》、《我的第一個上級》、《我們村里的年輕人》等，都是那個時候寫成的。那時候，文藝界號召作家“深入生活”。我認為這個號召是正確的，于是就到過去常去的一個縣里工作，擔任了兩年多“客串”縣委副書記。所謂“客串”，就是當書記是名，體驗生活是實。由于擔任了這樣一個職務，周圍的同志都不象過去一樣把我當客人對待了。每天接觸的人和事，都是我所需要了解的。那時候年紀輕，身體也好，白天工作，晚上寫作，寫起來就比較順手。那幾年，可以算是我“深入生活”的豐收季節。

“深入生活”這個口號，是四十年代初期，根據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提出來的。實際上就是號召解放區的文藝工作者，走與工農兵相結合的道路。在當時的情況下，這無疑是完全正確的。大批年青的文藝工作者，響應這一號召，深入前線，深入農村，寫出了不少好的作品。就連一些三十年代已成名的老作家，也滿懷激情地投身到這一火熱的斗爭中，踢破以往寫作題材的范圍，創作出了至今仍為讀者所稱道的名作。歐陽山的《高乾大》、丁玲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周立波的《暴風驟雨》就是最有說服力的例證。這許多作品，在中國文學史上寫下了新的一頁。

全國解放以后，生活的面更為廣闊了。“深入生活”這個口號理應包含更多的方面?？上]有。好象除了工農兵之外，其他戰線，其他領域都沒有“生活”，或者是根本不算“生活”，當然更不值得寫了。有一時期，發展到作家們只有到鄉下去吃派飯才算“深入生活”。這對于我們這些描寫農村題材的人來說，這個要求并不過分，而對那些根本不熟悉農村，只熟悉其他領域生活的作家來說，無形中造成一種壓力。社會生活本來是豐富多彩的，可是在文藝百花園中卻只有少數一些品種。“四人幫”統治時期，就更不成樣子了。不僅只準寫工農兵，而且還必須用“三突出”的辦法去寫“高、大、全”的英雄人物。結果是文藝百花園中僅有的那些品種也被扼殺了。

近幾年來，文藝界逐漸形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繁榮昌盛局面。首先使人感到的是創作題材范圍擴大了。以往一些“不入流”的人物，如：大學教授、藝術家、科學家、工程技術人員、醫務界人士等腦力勞動者，成為了一些作品的主人翁；其次是作品的風格多樣化。而最使人感到振奮的是涌現出一大批有才華的青年作家，寫出了不少動人的作品。就其中一些描寫農村題材的作品來說，無論思想性、藝術性都比我高，自愧弗如，甘拜下風。這不是故作謙虛狀，而是良心話。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弊髌范荚谀抢飻[著，自己不承認，讀者也能品評出來?？傊?，我覺得當前文藝界雖然也還存在這樣那樣一些問題，有待于進一步研究解決，但總的情況是好的。其實，以上這些話不該我說。因為我既不是理論家，又不是權威人士。不過作為一個普通作家，發表自己的一點感想，還不至于捅什么漏子。

我對當前文藝界不滿足的一點就是“深入生活”這個口號不怎么提了。認為這是“六個指頭搔癢癢，多了的一道”。理由是：到處有生活，作家只要寫他周圍的人和事就行了。提倡“深入生活”就是給作家們增添額外負擔?！暗教幱猩睢边@種說法，我認為這話只說對了一半，誰也不能說到處沒生活，可是并非什么生活都能寫，什么生活都可以作為文學創作的素材。這是普通常識。我認為不管那個作家，不管他是寫那方面的題材，都有個“深入生活”的課題。文學作品的核心是創造典型人物?！吧钊肷睢钡暮诵木褪橇私馊恕Ｈ绻髡邔ψ约核鑼懙娜宋锊皇煜?，也就談不上什么創造典型了。鼓勵作家坐在家里，憑“靈感”，憑技巧搞創作，無論如何不是個好辦法。這種辦法很容易把一些優秀的青年作家導入歧途，甚至毀了他們。我還是贊成鼓勵作家們“深入生活”，不過決不能象過去那樣采取“一刀切”的作法，非到工農兵中去不可。而應當根據各個人的不同情況，愿意“深入”到那里就去那里。士、農、工、商，七十二行，對那一行感興趣就“深入”那一行。熟悉那一行就寫那一行。當然我還是希望有更多的作家投身到工農兵當中去。因為無論如何這還是我們國家實現“四個現代化”的主力軍。特別是農民，占了全國人口的百分之八十，而現在農村文化還相當落后。又是農民又搞創作的人太稀少了。還是需要作家們去反映他們的生活，替他們說話。我特別希望對農村題材有興趣的青年朋友們，趁現在還年輕力壯身體好的時候，在這方面下點苦功有好處。農村生活是艱苦，衛生條件也不好，比城市生活差遠了。咬住牙熬上幾年，多交幾個農民朋友，多積累點農村生活，總是有用的。至少是不會壞事。當然這種事情不能免強?！皬娕さ墓蟽翰惶??！庇械淖骷冶緛韺蒲胁块T有興趣，何必非要“動員”他下農村呢？我們再不要辦這種蠢事了。說到這里，我倒想順便說一說我近年來辦的一件蠢事。去年，山西省委負責同志向省文聯提出一個要求，希望能組織作家寫個反映煤炭戰線的電影劇本。山西是全國的煤炭基地，有十多萬礦工，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合理的。于是我就動員孫謙同志擔負這一任務，因為他寫電影劇本比較有經驗，出手又快，在我左說右勸下，他終于答應了。他先后去過三個礦區，閱讀了許多有關資料，訪問了不少礦工、工程技術人員以及領導干部，他已經是六十歲的老頭了，照樣跟著礦工下井，到掌子面、采空區參觀?；ㄙM了好幾個月時間，結果是：情況了解了不少，人物形象沒有。只好打了退堂鼓。他多年來一直是描寫農村題材的作家，熟悉農民而不了解工人，自己又不愿意胡編亂造。打退堂鼓正好說明了他嚴肅的創作態度。我所以要說這件事，主要是提供文藝界大大小小的領導人參考，以此為戒。不管是號召作家“深入生活”，還是號召作家進行創作，都要因人而異，千萬不可“一刀切”，亂點將。

一九八○年十二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