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雪寒
應申同志逝世已經兩個月了,但是他純樸、坦率而真摯的音容笑貌,一直縈回在我的腦際,不能去懷。
“維古昔以懷人兮,心徘徊以躊躇?!庇山勂鹆T!
那還是關在牛棚的時節,一批批從廣西來的人向我調查應申的歷史。調查,當然并無不好,但在那個時期,它是另有含義的;我斷定,對于這位象金子那樣純凈的人,也正經歷著烈火的“煅煉”。以后,遠道輾轉傳來有關他的遭遇,盡管廣西的秩序恢復較早,“四人幫”在那里不能為所欲為,但聽到的種種,也夠令人毛骨悚然,啼笑皆非。一九七七年底,他調回北京工作,過年后,他和儲繼同志一起來看望我們,我和他有二十四年不見了,感到他清癯瘦弱,音容憔悴。他對我問長問短,關懷備至,也談到十年中幾位被整死的老同事,就是不談他自己的遭遇,問他,也顧左右而言他,完全沒有從個人出發的怨憤。多寬敞的襟懷啊!
但是,精神創傷可以痊愈,體質損害卻不能不有所遺留。不久,醫生宣告他已患有后期肺癌。對于這一不治之癥,他沉著鎮定,無所畏懼。他承受了放療、化療等的煎熬。去年,從上海回來,毛發禿盡,食欲全無,我去探望他時,他用低不可聞的完全硬擠出來的聲音,反復地詢問我關于國家的經濟形勢、調整方針的落實等等,而不屑多談自己的事。每次一見到我,必定問我孫冶方同志的病情,當我告訴他冶方神奇般的治療效果時,他展出發自心底的笑容,好象他自己是一個完全健康的人。
我問過他,你的兒子在廣西百色,兩個女兒留在南寧做工,你打算怎樣?他回答我說,我們前后兩次在廣西工作,近二十年,讓他(她)們留下去吧,報答邊疆人民對我們的恩情。
我問過他,你一九三四年入黨,因組織破壞失去關系,以后一直在黨的影響和領導下干革命,一九三七年又入黨,事跡昭然,應否申請恢復黨齡?他回答我說,黨的組織部門會關心黨員的政治生命,我不應為自己提出申請。
他就是這么一個人。
這是四十六年前的往事了。一九三四年秋,他因南京黨組織被破壞,流亡來上海,參加我們在中國農村經濟研究會和中國經濟情報社的研究、學習和政治活動。我們知道他在一九三二年被捕過,經王昆侖同志營救出獄的。他沉默寡言,但政治態度積極,中英文都不差,還會些美術、書法,懂會計。一九三六年秋天的一個夜晚,我去他家串門,他同孫克定同志合住一個小亭子間,當時他被迫離開生活書店,正從事譯書工作。桌上放著一本絨面精裝、莊嚴肅穆的書——《海上述林》,封面下方印有“諸夏懷霜社出版”字樣,他看到我有些不解的樣子,就如數家珍般告訴我,魯迅先生如何為秋白同志編印文集的內幕。我當時就想,他真是一塊搞編輯出版工作的好料子。夏天,組織委托我和他籌辦新知書店。如果沒有應申,看來我是不會有信心接受這個任務的。我們都是兩手空空,勉勉強強靠賣文為生的人。為了有一個自己可以絕對控制的出版機構,我們決定辦一個革命書店。
靠五元、十元地籌募資金,靠捐獻賣文所得的稿費,終于湊起六、七百元,就掛出牌子,出書了。他對當時出版事業頗有所見,知道不但政治風險很大,而且經濟上也要冒收不回書款、吃倒賬的風險。于是我們決定,一方面力爭公開合法,一方面盡量撙節日常開支,降低成本,多出好書。我們租了一個十來平方米的廂房,應申是唯一的專職干部,每月拿十八元生活費,住在這個辦公室兼貨棧的小房子里,還得貼回公家(我們當時對書店的稱呼)幾元房租。一本書定稿后,有關版面設計、買紙、跑印廠、核算成本、確定售價以及書店設計帳冊、記賬、開票等等工作,主要都是他承擔的。新知書店的方針,是出版嚴肅的社會科學書籍,探討中國經濟問題。除了出版已經頗具聲譽的《中國農村》月刊外,從一九三五年十月起,開始出書。當時國民黨實行賣國的法幣政策,我們出版了《中國法幣往何處去?》一書,加以揭露。意大利侵略阿比西尼亞(埃塞俄比亞),我們馬上出版了兩本支持阿比西尼亞人民的書,還出版了應申翻譯的蘇聯科普作家M.伊林的《人類征服自然》和應申、克定合譯的《蘇聯的發明故事》等書。在短短三個月里,我們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書店就站住腳了,應申日日夜夜的辛勞得到了結果。以后,我因另有任務,由姜君辰兼任經理,出面負責,應申主持實際業務。在他的精心擘劃下,一九三六年至抗戰前,新知業務有了飛速發展,相繼出版了中國農村經濟研究會編的、包括錢俊瑞、薛暮橋、孫冶方等人文章的《中國農村社會性質論戰》、薛暮橋的《中國農村經濟常識》、《農村經濟基本知識》、狄超白的《通俗經濟學講話》等書,以及吳大琨翻譯的《大眾政治經濟學》、吳清友譯、孫冶方校的列寧的《帝國主義論(增訂本)》和巴比塞著、徐懋庸譯的《從一個人看一個新世界》(斯大林傳)等名著,除了《中國農村》外,還出版了姜君辰編的《新世紀》月刊、葉籟士編的《語文》月刊等刊物。
我們既獲得了讀者廣泛的好評,也引起了國民黨的仇視。記得出版《斯大林傳》之前,應申曾和我商量,估計國民黨可能因此對書店下手,但考慮到這本書在當時的政治意義,決定還是要出版,但新知書店只署名為經銷者(這是鉆國民黨出版法的空子),并將紙型存書單獨租房放置,以減輕受突然襲擊時的損失,受襲擊后還可以繼續秘密發行。我聽了他的周密考慮,自然同意他的決定。這時店里的工作人員也逐漸擴充到五、六人,多是決心獻身革命文化事業的青年,有王益、朱希、徐律(文化大革命中被迫身故);還有個剛剛刑滿出獄的一九二二年入黨的老革命吳淵(原名吳亞魯,一九三九年平江慘案七烈士之一)。這些人,多是應申吸引、物色來的,他們團結成為一個戰斗的集體。新知太窮了,但對于每一本書的出版,務求政治觀點正確、內容充實,決不馬虎,決不損害黨和讀者的利益。記得一九三六年春,蘇聯版畫展覽在南京、上海展出,我建議應申請人選編一集子。后來選編就緒,版子(包括彩色版)都已制就,付印前,為了慎重,又由錢俊瑞同志(他是新知書店理事長)請史沫特萊轉請魯迅先生審閱,魯迅先生審閱后說,編得不行,不能用。應申就決定停印,不惜資金遭受損失。應申這種認真負責、一絲不茍的作風,終身不變。
在十里洋場的上海,書店全體工作人員包括應申在內,過著極為清苦的生活。一九四○年周總理還贊許地說過,比根據地的供給制還要艱苦。
一九三七年七月,組織上決定我重返新知工作,沒幾天,八·一三抗戰爆發了,新知這時除了存書和賬款外,現金極少。工作人員大都去擺地攤賣書,一面籌款將存書運往內地。我因組織上另有任務,離滬北上。這副重擔又完全壓在應申身上了。
一九三八年三月我從華北前方繞道返抵武漢,當時應申歷盡千辛萬苦,已把書店搬到武漢,開始籌備出書了。群眾的抗戰熱潮使新知出版物銷路激增,資金周轉加速。我們的工作干部逐漸增加到十來人,沈靜芷、岳中俊、張朝同、曾霞初、陳敏之、周德炎、儲繼都是這時陸續進店的。也是應申出的主意,我們把湖北省委創辦的揚子江出版社和長江局正在籌辦的中國出版社都同新知書店合并了,黨對書店的領導加強了(歸凱豐同志領導),得以充分發揮新知已有的成套機構、熟練干部、帶有全國性的發行網,為黨更好地完成出版、發行的任務,使黨可以免去另組干部、另籌資金的種種困難??傆嬙谖錆h六、七個月,我們出版了新書幾十種,開設了包括香港辦事處在內的十幾個分店。我的組織關系不在店內,店內黨的工作由應申負責,由他把同志們的政治思想情況隨時告訴我,以后一直成為一種制度,以適應國民黨地區的特殊環境,而我們互相配合,融洽無間,從來不曾僨事。這多半由于他的高度原則性和作風正派造成的。
八月,武漢緊張了,我們共同商定,總店遷到桂林,應申前去籌備,將來由他坐鎮;派錢歧同志押運紙張書籍隨同新華日報先去重慶,錢同志在中途遇炸殉難,又追派徐律前去籌設重慶分店,我將有較多時間在重慶,以便接受南方局的領導,辦理中國出版社的業務。九月底我們撤離武漢,十月間我繞道到桂林時,應申已經把一切都妥善地布置好了,還開設了門市部,并且已經開始出書了;足見他的工作效率之高!
應申在桂林待了兩年多,充分利用當地較好的條件,在姜君辰、邵荃麟等同志幫助下,幾乎每月都有新書出版,這為當地進步文化界生色不少。也用按月預支稿費的辦法約一些同志寫稿,到后來因為種種原因,稿子落空,書店固然受到損失,但應申注意照顧大局,每每不加計較,幫助了一些同志解決實際困難。一九三九年書店開始受到摧殘,金華、麗水、衡陽、湘西等地分店先后被封閉,貨物被沒收,經理被逮捕;因封店撤來的干部要安頓,被捕的同志要營救,應申緊緊地依靠八路軍駐桂林通訊處黨的領導,妥善地加以處理。黨還先后給我們輸送一些撤退到桂林的黨員來新知工作,應申善于做政治思想工作,常說:“一個革命者,在任何困難面前,沒有消極悲觀的理由?!币蚨嚼щy,越能把同志們團結在一起,做好工作,并在工作中,不斷審慎地發展黨員,使支部真正起了鞏固的堡壘作用。盡管環境險惡,生活艱難,但全店士氣旺盛,精神面貌很好;我從重慶到桂林時,可以一目了然地感覺到。店里每月要開一二次時事會,有時還請夏衍、長江等同志來做報告。每周有讀書會,一個時間學習《聯共黨史》,還逐章書面測驗,應申同大家一起受測驗,做答題,所以大家學習情緒很高。書店雖是做生意的,但又是革命的學校。這個小小的隊伍,黨員大體占一半以上,非黨員也多半是有理想的革命青年;所以隊伍雖小,戰斗力頗強,一個人頂幾個用;而他們的頭頭就是應申。
一九四○年冬天,我到桂林,各自根據黨的指示,共同預籌應變之策,并且成夜地打包,轉移存書。這時,分店只剩下桂林、重慶、昆明、貴陽四處了。一九四一年一月七日皖南事變爆發,廣西當局也放下面紗,真相漸露了。昆明、貴陽先遭到封閉,桂林迫在眉睫。當時知道,應申已被列入黑名單,隨時有被捕可能,我們商定:他盡速離桂,打前站去上海,準備必要時轉移到蘇北敵后,我留下料理后事。當月,應申撇下他的愛人和才一歲的孩子走了,是循著一條最辛苦但最省錢的路線走的,他對化公家的錢,一文如命。四月間我到上海時,他已經支起了泰風公司,作為和大后方及香港聯系的公開機構;同時出《蘇聯文學叢書》,短短幾個月,就出版了五六種二百余萬字,梅益譯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是叢書之一,這些書,在當時租界的特殊環境里還是可以出版的。當我們共同商量用什么書店名義出版時,最后定為“遠方”書店;我們身在“孤島”,而瞻望著遠方——圣地延安。
我住在新知書店辦事處,這里一向是秘密的,主要印刷中國出版社的書,甚至《中國共產黨黨章》,也前前后后成萬本印刷,秘密地出賣。當時,湯季宏同志負責秘密地給蘇中、蘇北、膠東根據地供應書報,采辦和偷運敵人禁運物資。我不讓應申他們到我們這里來,也禁止季宏等到應申那里去,以免牽累他們。但這些同志迫于工作需要,有時去利用泰風公司,應申也樂于幫助他們。由于單方面交通,應申常常有急事找不到我。我這種決定對應申而言是不恰當的,但他從未抱怨過,至今想來,我還感到慚愧和不安。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進占租界后,我們不能再干出版工作了。經商定,撤銷公開機構,應申先去蘇北根據地,我留下,組織存書秘密轉運去蘇北根據地的工作;國民黨地區的店,交沈靜芷負責。次年二月,他同恰巧從蘇北來上海采購物資的王益先走了。從此,他離開了新知書店。
次年夏天,我輾轉飄海到了蘇北新四軍軍部;那時應申在中共鹽阜區黨委宣傳部任出版科科長,兼鹽阜報編輯部主任,盡管出版工作的物質條件確實困難,但政治條件大好,更加能夠發揮他的長處,他的精力飽滿,神態奕奕。我根據組織決定,一九四三年也到了蘇皖邊區,在華中局工作,從此改行做財經工作了。而應申呢,以后創辦了華中新華書店,領導了山東新華書店、北京人民出版社,直到一九五四年出版總署結束為止,他一直從事黨的出版工作。他從一九三五年創辦新知書店起,前后二十年之久,全心全意地為了黨的出版事業,貢獻了他的智慧、忠誠和生命。
俗話說,隔行如隔山,但我們不然。無論抗日戰爭勝利后在蘇皖邊區政府的淮陰,還是解放戰爭中在山東益都,我們都謀求見面的機會。全國解放后,他在北京,我在上海,每次來京出差,公畢,一定到東總布胡同同他暢敘別情,那怕半小時也行,我總渴望見到他那純樸的才不外露而給人以潛移默化的力量的形象。一九五二年秋,我也調到北京工作,還是常去看他;“安得促席,說彼平生”。一種內在的力,吸引我去看他。
然而一九七八年再見后,他不久即陷入肺癌這不治之癥。他象一個共產黨員那樣同痼疾勇敢地斗爭,并留下了深深啟發我的遺囑(詩):
效法楊老(楊東莼),
改革喪事套套。
什么向遺體告別一一
千萬別搞。
死了趕緊燒掉,
骨灰不留、作肥料。
也不要去八寶山追悼,
本單位開個小型座談,
工作檢討,生活檢討,
缺點錯誤也不饒,
不是光說好。
四月十四日我出差去成都,行前告別,他神志清醒,精神尚好,我以為回京一定可以再見。五月三日返京,誰知他早一天去世了。如果有上帝的話,我真愿向上帝祈求,讓應申能活到七月一日,聽一聽六中全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聽一聽胡耀邦同志在黨的六十周年紀念會上的講話,應申就有福了。在二年多的痼疾煎熬中,他為了黨和祖國的前途,一直十分苦惱地反復地驅使已經不太聽話的腦神經思索問題?,F在,歷史的功過和經驗教訓已經分明,航道更加準確地撥正,十億人民正在光明大道上穩步前進。應申,你安息吧!
一九八一年七月九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