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詮》的疏誤

劉善良

已故語言學家楊樹達先生一九二八年著作的《詞詮》，是一本閱讀古籍的重要工具書，很受讀者歡迎。解放后一再重新印行，到一九七九年十月，已是第二版第十一次印刷了。但是，這樣一本流行廣泛的工具書，在例句引文上存在大量錯誤，初步歸納一下，可以分為七類。

一、錯訛錯訛相當多，如虛詞“代”例句：“元為王，專代吏治事。”元字加上人名號，似乎一位名叫元的人做了王了。但據《史記·五宗世家》記載，中山靖王劉勝“為人樂酒好內”，他指責勤于吏事的哥哥趙王說：“兄為王，專代吏治事。王者當日聽音樂聲色。”原來是“兄”字誤成為“元”了。虛詞“當”舉例有：“匈奴復益遣騎來，漢因卒少，不能當，保車師城中。”檢查《漢書·西域傳下》，“漢因卒少”一句作“漢田卒少”。“田卒”就是屯田的士兵，漢宣帝劉詢派遣侍郎鄭吉、校尉司馬帶領免除刑罰的罪人先后到渠犁和車師去屯田積谷，車師離匈奴近，匈奴感到威脅，派兵攻打，發生了這次戰斗。“田卒少”似乎不好懂，錯成“因卒少”了。虛詞“道”舉例有：“師曠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鶴六道南來，集于郎門之。”查《韓非子·十過》，“玄鶴六”作“玄鶴二八”，當是“二八”兩字豎寫合成為“六”了。

二、脫漏虛詞“殆”例句有：“蘇秦已而告其人曰：張儀，天下賢士，吾殆弗如也。”“告其人”是告訴誰呢？查《史記·張儀列傳》，原來“人”前脫漏一“舍”字，“告其舍人”，意思就清楚明白了。虛詞“獨”例句：“堯曰：陛下獨宜為趙王置貴相，及呂后大臣素所敬憚，乃可。”據《史記·張丞相列傳》，“大臣”應為“太子、群臣”，這里漏掉了“子、群”兩字之后，又把“太”字錯成“大”了。

三、顛倒虛詞“迭”舉有“迭用剛柔”一句，那是引自《易·說卦》的，原文作“迭用柔剛”，引文把“柔剛”二字顛倒了。

四、增衍也許著者舉例時，有些只憑記憶，因而不僅有脫漏，個別例句還有增添。如虛詞“道”舉有《漢書·淮南王傳》中的句子：“諸使者道長安來，為妄妖言，言上無男，漢不治，即喜。”“為妄妖言”句衍一“妖”字，“漢不治”三字原書也沒有，是著者誤增的。

五、刪改書中不少例句不是原文，而是經過著者刪節。例句原文太長，加以刪節，本是無可非議的事，但既有標點，理應加上刪節號，或注明“中略”二字，以清眉目。《詞詮》不是這樣，有時還不僅刪，而且改。如《管子·制分》篇里說：“治者所道富也，而治未必富也，必知富之事，然后能富。富者所道強也，而富未必強也，必知強之數，然后能強。強者所道勝也，而強未必勝也，必知勝之理，然后能勝。勝者所道制也，而勝未必制也，必知制之分，然后能制。”《詞詮》虛詞“道”舉到這段話時，變成了這樣：“治者，所道富也；富者，所道強也；強者，所道制也。”

六、標點斷句錯誤例如《荀子·君子》篇說：“先祖當賢，后子孫必顯，行雖如桀、紂，列從必尊，此以世舉賢也。”《詞詮》虛詞“當”舉例引了前二句，作“先祖當賢，后子孫必顯行。”把應屬下句的“行”字連在上句，斷句錯了，“顯行”是什么意思呢？又如《史記·荊燕世家》這樣說：“今營陵侯澤，諸劉，為大將軍，獨此尚觖望。”這話意思好懂，就是說：現在營陵侯澤，是姓劉的，當大將軍，只他還沒有滿足所望(指封王)而生怨。但《詞詮》虛詞“獨”引文在“諸劉”后沒有點斷，成了“諸劉為大將軍”，這很容易使人誤解為許多姓劉的做了大將軍，營陵侯澤沒當上而失望了。

七、出處錯誤《詞詮》舉例都注明了出處，不僅注明了書名，大部分還注明了篇名，但也有注錯的：虛詞“殆”例句“吾聞圣人不相，殆先生乎？”注明出自《史記·范睢傳》，其實應為《蔡澤傳》。虛詞“登”的例句“輅以為注《易》之急，急于水火。水火之難，登時之驗。”虛詞“但”的例句“公干有逸氣，但未遒耳。”分別注明引自《魏志》中的《管輅傳》和《吳質傳》，其實兩例系引自這兩篇傳記的裴松之注文，而不是傳記本文。還有的例句注明引自《史記》中的《項羽傳》和《荊燕吳傳》，眾所周知，《史記》中只有《項羽本紀》和《荊燕世家》，這是常識性的錯誤了。

這些錯誤的出現，有些是著者的疏失，有的可能是最初付排時的誤植，如“田”誤為“因”之類。不管怎樣造成的，終究是錯誤。全書錯誤不在少數，在我檢查的一部分中，錯誤例句條數竟占到百分之十四！這就很可觀了。

《詞詮》在國內外學術界都有影響，其錯誤就難免以訛傳訛，流傳開去。事實上，國內外同類著作中已有直接采用《詞詮》例句而致錯的，我們不妨舉出例子。

楊伯峻先生一九六五年出版的《文言虛詞》，有些例句可能直接采自《詞詮》，以致沿襲了一些錯誤。如虛詞“當”的例句有“先祖當賢，后子孫必顯行”，虛詞“但”引《三國志·魏書·吳質傳注》中的句子，也錯誤地注明出自《吳質傳》。

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教授W.A.C.H.Dobson的大型巨著《ADic－tionary ofChineseParticles》(《古漢語虛詞詞典》)，采錄了《詞詮》的例句，難能可貴的是有的糾正了《詞詮》的錯誤，但也有沿襲下來的。如虛詞“道”例句中有這樣兩條就是：

有玄鶴六道南來“Sixblackcranescamefromthesouth”(HanFeiTzu，10)。

治者所道富也富者所道強也強者所道制也“Thatfromwhichgoodgovernmentori－ginatesiswealth，that fromwhichwealthoriginatesisstrengthandthatfromwhichstrengthoriginatesis firmcontrol”(KuamTzu，29)。

《詞詮》究竟是虛詞研究學術史上的里程碑之作，引文上的錯誤疏失，今天重印時應作一番嚴格的校訂。從某種意義上說，解釋虛詞的錯誤容易引人注意，而例句引文的錯誤卻往往使人忽略，甚或照樣搬用，因此，校訂工作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