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澄
四
夜深人靜,只有蟋蟀在叫著。劉鐵漢、楊曉祥輕輕推開衡山飯店1號虛掩著的鐵門,閃進了路旁法國梧桐的蔭影里。兩人順宛平路直奔武康路。
路燈在梧桐樹葉上閃爍著斑斑駁駁的光點。離他們大約20米左右的樹影里,隱隱現出一個人影……
劉鐵漢躊躇一下,示意楊曉祥轉身朝陰影走去。人影不見了。楊曉祥看看身后左右,拉著劉鐵漢閃進了弄堂,連著拐了幾個彎,才進了武康路。
時間已近10點,新滬公寓的多數窗口已經黑了燈。樓燈很暗。劉鐵漢看看身后沒人跟蹤,帶著楊曉祥上了二樓。這時,拐角處閃出一個人來:中等身材,滿頭白發,朝劉鐵漢和楊曉祥悄聲說:“跟我來。”走過一段走廊,到了一個房間,反鎖上門后他才說:“在車站來不及介紹,我叫李勇夫,上海市委辦公室的。請進里屋,逸平同志已經候你們多時了。”
劉鐵漢一陣激動,握緊了他的手。李勇夫也不說什么,推開了宋逸平書房的門。書房里掛著李方膺的潑墨《風竹》,上面有題詩:波濤宦海幾飄蓬,種竹關門學畫工,自笑一身渾是膽,揮毫依舊愛狂風。
宋逸平清瘦、干練,頗有學者風度。他從書案后站起來,激動地問:“那兩位南京的同志回去了?”劉鐵漢點點頭:“他們的任務就是護送我們到上海。”
原來,劉鐵漢預料到上海的情況。153航班在南京降落后,他與宋逸平通了電話,由江蘇兩位同志護送,換乘火車到上海。在北站被跟蹤后,江蘇的同志引著“尾巴”轉了個圈子,又從北站回南京了。
“伯濤同志已派人給我來過電話。”宋逸平說,“你們來上海的具體任務……”
劉鐵漢說:“中央很擔心上海發生反革命武裝叛亂。我們的任務,就是既要保證上海不受損失,又要注意那些亡命徒的動向,及時向中央報告。”
“可是,鐵漢,上海‘社情組正到處偵察你們的下落。”
“我們離開飯店時有人盯梢。”楊曉祥說。
“老宋!”一直在門外的李勇夫走了進來,“樓下有鬼鬼祟祟的人在活動。”劉鐵漢聞聲透過窗簾的縫隙,見樓下樹影里果真隱約站著一個人。
“看來,在這種特殊的歷史條件下,我們唯有從事‘地下斗爭了。”宋逸平深沉地說,“上海經濟的保衛工作任務可以交給李勇夫同志,他是原市委秘書處長,現在靠邊站了。有關市委的脈搏,已經有同志在摸。你們仍然可以用原來的化名,到市委檢查所謂的抓革命、促生產的情況,以消除懷疑。不過,鐵漢,你要刮掉胡子,再把傷疤掩飾一下……”
楊曉祥望望李勇夫,不由得一陣心跳,他真想問問慧慧的下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馬路上傳來一陣呼嘯聲。這是全副武裝的工人民兵在巡邏。突然,電話鈴響了。李勇夫拿起聽筒,一個低沉的聲音說:“徐景賢馬上要來訪,請客人注意!”
“你是誰?”“……”沒有聲音,電話斷了。李勇夫怔怔地站在那里:掛電話的不象是自己線上的人。究竟是誰?會不會又是一個陰謀?
15分鐘后,徐景賢的小車就開進了新滬公寓。張春橋在上海扶植了文武兩套班底:武班子的首領是王洪文。聚哨麾下的有陳阿大、葉昌明、黃金海、戴立清、施尚英等,號稱五虎上將一條龍。文班子掛帥人物就是徐景賢。他手下又有朱永嘉、肖木、王知常等,專門舞文弄墨。徐景賢文化革命前不過是上海市委寫作組的筆桿子。文化革命開始,他拉起了個“市委機關造反聯絡站”,緊跟張春橋,無意作文,一心當官了。當初,“聯絡站”還有個頭頭叫郭仁杰。徐景賢利用派性斗爭把他踩了下去,自己一下子躥成了“徐老三”,張春橋、姚文元后邊就是他。后來張春橋怕攏不住“工總司”那幫小兄弟,才把王洪文提到他前邊。徐景賢城府很深,深知政治斗爭變幻莫測。今天,馬天水一去北京,泥牛入海無消息。傍晚祝家耀來電話,說曾伯濤又突然轉移到香山一座戒備森嚴的別墅,派去跟蹤的人被警衛部隊扣留,找徐海濤要人,他老婆說已兩天沒回家了。徐海濤是張春橋出任總政治部主任后,從上海調去的保衛部長,負責釣魚臺的安全保衛。他的下落不明意味著什么?他需要來宋逸平這兒探個虛實,為“萬一”墊個底。另外,曾伯濤派來的人在上海突然失蹤,他總覺得有些蹊蹺。
宋逸平披著衣服開了門,望定徐景賢,似乎剛從睡夢中醒來:“老徐,這么晚了,你……”
“噢,馬老一走,有些異常情況,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徐景賢在沙發上坐下,“剛得到報告:吳淞口發現來歷不明的艦艇,有封鎖長江口的跡象;向東海艦隊作戰部詢問,他們未作答復。同時,江蘇、浙江的部隊也在向嘉定、安亭、青浦、金山地區調動……”
宋逸平深深吸了口煙:“噢——?”
“馬老一去無消息,跟北京各方面的聯系都斷了。市委內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有的說是中央出了事。”徐景賢瞥了宋逸平一眼,“你怎么看?”“小道消息太多,很難說得準,現在電臺、通訊社各方面都還正常,是不是……”宋逸平沉吟著,“看看再說吧?”
“我也這么想,不管怎樣,還是該聽中央的吧。工總司那幫人太那個,我也有看法。現在干工作,真不易呵!上海這地方太復雜了,也不知怎么弄的,老宋,我有時常覺得身不由已……”
宋逸平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最近跟伯濤同志有聯系嗎?”徐景賢猛地扭過臉來,“那時批他,我總覺得沒多少道理。為了把一個人打倒,可以否定一切……”“以前他是我們的軍長,老頭子倔得很。”宋逸平也扭過臉來,“聽說他派了人來上海?”
“噢?”……
五
徐景賢深夜拜訪宋逸平時,馬天水正在參加中央的打招呼會議。開完會已是凌晨。馬天水坐在轎車里,理不清自己的思緒。他原是河北唐縣的小學教員,1931年入黨,40多歲當上了上海的工業書記。文化革命這些年,使他變成了一條泥鰍。66年11月,國務院討論《工交文革十條》時,他因攻擊造反派,被陳伯達、林彪批了一通。他看風頭不對,馬上跑到張春橋面前摸氣候,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表示:“我對運動不理解,一定要痛改前非,立功贖罪!”因此得到張春橋的諒解,“一月風暴”后就被解放了。他感激涕零,給張春橋、姚文元寫信,言及有一種“幸福感,安全感,光明感”,表示“今后愿做一匹好馬,在兩位書記不斷鞭策之下,拉革命之車,走革命道路……”
而他勾結王洪文,則另有一番手法:68年10月,他援引王洪文,和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談了一次話,幫他撈到了政治稻草。爾后,王洪文當上了副主席,他又換了副嘴臉。有一次,王洪文回上海視察,他在錦江飯店為之接風洗塵。酒足飯飽后,他湊到王洪文跟前說:“過去,我親親熱熱叫你一聲老弟。可現在,你的身份不同了。我站在你跟前,說句體己話兒都覺得光彩。你到中央后,進步很大,對我的教育很深,很深……”醉醺醺的王洪文被捧得暈暈乎乎,抄起兩瓶茅臺,遞給馬天水一瓶,自己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晃悠悠走到宴會廳主席臺上,把空酒瓶往肩頭一放:“當,當副主席就得有膽量!來,阿大,你小子要是夠朋友,就端起那桿小口徑步槍,瞄準這瓶子,放!我王某人要是眨巴一下眼睛,就沒資格當副主席!”結果槍響了,只聽一聲慘叫。王洪文紋絲不動,市委辦公室負責人王明龍的眼睛卻打冒了。原來陳阿大慌亂中把槍拿倒了,把王明龍打成了獨眼龍。
這些都是往事了。馬天水原定77年出任國務院副總理兼國家計委主任,現在泡了湯!他一回到京西賓館,就扎進了浴缸。房佐庭見他神色不對,隔著浴室問:“馬老,開的什么會?四位首長……見到了嗎?”
“見?見個鬼!已經被隔離起來了!”
“主席逝世不到一個月……怎么,有什么材料?”
“宮廷政變,要什么材料!”
“那,我們,上海這一攤怎么辦?”
“我很可能被扣在北京,回不去了。”馬天水沉默了好大一會,才說,“如果搞個假表態,倒是可以回去,但回去又怎么辦呢?”
“市委來過電話詢問情況。”房佐庭說,“你是不是先回個電話?”
“對,你給回個電話,你回!”馬天水說,
“怎么說,要策略一些,這關系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