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應否定審美重復性

周憲同志在《藝術獨創(chuàng)性與主體審美心理》一文（《文藝研究》1982年第1期）中，試圖從藝術對象與審美主體的聯(lián)系中找出一條規(guī)律。文章寫道：“某個對象顯出不同于其他對象的獨到之處，對主體來說，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提供了新鮮的、個別化了的形式和內容。正是它，吸引了主體，引起他的關注和流連，激發(fā)他的審美沖動，給他以滿足。”文章認為，對于藝術作品，“每次觀照，必期待著對象提供獨特感和新鮮感”；“對象只有具備了新的特征，主體才興致勃然，才能形成審美注意。”結論是：“這種主體審美感知的不喜重復性，是一條重要的心理規(guī)律，它有力地左右、甚至支配著主體的欣賞活動，從而提出了對藝術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的要求。”（本文中的著重號均為引者所加）文章強調了藝術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強調了審美對象的獨特性、新的特征對審美主體的意義，這都可以接受。但把主體的審美心理歸結為“每次觀照，必期待著對象提供獨特感和新鮮感”，得出審美感知不喜重復性的結論，這就值得商榷。

我認為，把藝術獨創(chuàng)性作為引起主體關注對象，進而產(chǎn)生審美活動的唯一因素，并把這定為一條重要的規(guī)律，顯然是不妥的，不科學的。“主體審美感知的不喜重復性”，是絕對化的提法。在作這個抽象時，周憲同志忽視了美與美感的豐富多樣性，拋棄了審美對象中能引起主體關注的許多有價值的因素。可以看出，他自己在這個抽象概括的過程中遇到了諸多無法歸納進他的規(guī)律中的各種現(xiàn)象。比如，他不得不承認：“從審美主體來說，審美經(jīng)驗結構中的習慣性要素具有相對穩(wěn)定性，與對象中傳統(tǒng)性因素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是，對這些現(xiàn)象，他不去認真加以研究，卻輕率地將它們劃歸為“例外”。我認為，盡管藝術獨創(chuàng)性是對象引起主體審美注意的一個有重要價值的因素，但把其他引起審美注意的因素全然排斥，并抹煞主體審美心理的豐富復雜性，這就有片面性。

周憲同志在論證自己提出的“規(guī)律”時，引以為據(jù)的有心理學上的定向反射原理。根據(jù)這個原理，當一個新的信號刺激人的感官時，人就會對這一信號產(chǎn)生定向反射，引起注意。作為更高一級的審美注意也一樣，對藝術對象中新鮮的個別的東西會產(chǎn)生優(yōu)勢興奮。因此他推斷出：“主體熱切期待的是未曾重復的審美對象。”在這里，周憲同志忘記了主體不僅對新信號能產(chǎn)生注意，對某些重復了多次的信號，也同樣產(chǎn)生注意。心理學上的動力定型原理就可以很清楚地說明這個問題。根據(jù)這個原理，一定的信號系統(tǒng)對感官進行一定時間、一定強度的連續(xù)刺激后，形成了相應的動力定型，只要這個信號系統(tǒng)中的一個信號再次出現(xiàn)，也就會引起興奮，產(chǎn)生注意。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審美感受不僅好奇好新，而且對某些熟悉了的、曾重復多次的信號，也能產(chǎn)生審美注意。何況主體的主觀能動性對審美注意有著深刻的影響。

在審美實踐中，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注意到曾反復欣賞過的審美對象，并引起美感。在建筑藝術中，審美主體會對新鮮的、個別化了的建筑產(chǎn)生審美注意，得到美的享受。但是，審美主體不也可以同樣的審美興趣，流連于已很熟悉的古老而精美或壯美的建筑物之前嗎？就是藝術作品的創(chuàng)作，其中不僅要注意到不可重復性，同時也要注意到重復性。建筑藝術家在設計中，就一次又一次地將某些以往建筑美的特點——那些重復了無數(shù)次的特點重現(xiàn)在新的建筑之中。因此，怎能籠統(tǒng)地說審美注意最忌重復呢？

在音樂藝術中，新的旋律、新的節(jié)奏等可以引起審美注意。而某些重復了多少次的旋律可一直具有強烈的誘惑力。山歌、民歌、地方小調中那些重復多次的旋律，正是最有興味的東西。在音樂中，某些對審美主體反復刺激的信號，非但不會使審美主體乏味，相反卻蘊藏著“迷人”的魅力。否則，怎么會“此夜城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呢？怎么會“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

在戲曲藝術中，主體審美心理更加特殊。許多人往往對優(yōu)秀傳統(tǒng)劇目或某一精采片段多次去欣賞、玩味。他們并不一定要求什么“新”的東西，有的僅僅是為了重新“陶醉”一番。因此，怎能說每次觀照都必期待著對象提供獨特的新鮮的東西？

以上這些現(xiàn)象，難道都只是“例外”？都不足以引起創(chuàng)作者的注意和重視？

相反，許多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新鮮的藝術對象，倒不一定都引起審美興味。比如在五十年代，法籍羅馬尼亞人歐仁·尤奈斯庫的劇作《禿頭歌女》在巴黎上演，觀眾大嘩，紛紛退場。有的場次只剩三個觀眾，最后只好停演。我們不想對這個劇作進行評論，只指出，僅從這個劇當時演出的失敗來看，是使用了重復了許多次的藝術手法的罪過嗎？不是。恰恰相反。這個劇是荒誕派戲劇的創(chuàng)始之作。它的藝術結構、表演藝術、舞美藝術、語言藝術全是獨創(chuàng)的。由于這種獨創(chuàng)太“獨”了，因此審美主體非但不產(chǎn)生勃然興味，相反還感到“失望、沮喪”。

造成周憲同志得出不妥當、不科學的結論的原因，是他把主體審美心理的豐富復雜性簡單化了。他說：“審美注意關系到主體對待對象的態(tài)度問題，是說明對象具有什么樣的特性才能夠形成主體的審美注意。”這個論點，把注意中的客觀因素和主觀因素割裂開了，單方面強調了客觀因素，排斥了主觀因素；只強調藝術對象的特征，而排斥了主體審美心理的能動性、傾向性。其實，在審美注意中，除了對象的客觀特性以外，主觀因素也起很大的作用。主觀因素包括興趣、需要、知識、經(jīng)驗、世界觀、文藝修養(yǎng)等等。在一定條件下，主觀因素對維持注意和選擇對象有決定性的作用。一個民族之所以喜歡某些色彩、旋律，一個地域的人們之所以欣賞這些而不欣賞那些，這都與審美注意中的主觀因素密切相聯(lián)系，都受制于一定的相對穩(wěn)定的欣賞習慣。

再從審美客體來說，藝術對象中的新舊因素是對立統(tǒng)一的。事實上，純粹全新、純粹獨創(chuàng)的東西是不存在的。正如歌德所說“每種人物性格，不管多么個別特殊，每一件描繪出來的東西，從頑石到人，都有些普遍性；因此各種現(xiàn)象都經(jīng)常復現(xiàn)，世間沒有任何東西只出現(xiàn)一次。”(注1)任何新的、獨到的東西，只有同時包含觀眾曾感受過的，能夠識別的、能引起愉悅的、舊的因素，它才會被欣然接受，引起欣賞者強烈的美感。宋代文學家方回說過：“熟而不新則腐爛，新而不熟則生澀。”(注2)這句話精辟地說明了藝術對象的新舊因素的辯證關系。審美主體對藝術對象，既求新也求熟。求新，是想從對象中獲得新的審美感受；求熟（舊），是想在對象中重溫那些熟悉的審美享受。

其實，只要認真觀察，細心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許多具有審美價值，引起人們關注且具有一定生命力的創(chuàng)新之作，都在不同程度上保留了、吸收了某些審美主體熟悉了的、重復多次的舊因素。這些藝術對象不同程度地羼和了舊的東西。例如新的建筑融合了舊的建筑形式，其韻味是無窮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在造型、結構上大量地吸收了古希臘時期建筑藝術的特點。建筑藝術家布魯內萊斯基設計的育嬰堂，就是佛羅倫薩第一座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這座建筑物的正面有道柱廊——一系列寬闊的拱門，間隔著古典建筑中所使用的那種細長的古希臘科林斯式柱子。”(注3)在這里，重復的、舊的因素是構成新的藝術對象中的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音樂藝術中，且不說戲曲中程式化的音樂，僅就民歌等音樂而論，舊的因素的被吸收和重復運用倒是形成了某些“法則”。這些重復手法在創(chuàng)作中大量運用，才使某些音樂具有一定的風味和特點，使審美主體得到愉悅。其他藝術形式的創(chuàng)作也是如此，這些藝術對象中值得肯定的舊因素正好是新因素得以顯現(xiàn)的條件、基礎。

值得討論的是作者在藝術對象上所呈現(xiàn)的風格，是否也與舊因素有某些聯(lián)系？如果說一種風格是一個作者在藝術對象上表現(xiàn)出的某些特點的反復出現(xiàn)和一定量的積累及升華，那么，答案是肯定的。京劇中梅派的唱腔風格，程派的唱腔風格，都是他們藝術實踐中形成的穩(wěn)定的特點。這種穩(wěn)定出現(xiàn)的特點，在某種意義上講，就不是“新鮮”的東西了，而是重復了多次的東西。

藝術對象中新舊因素的辯證關系，我國古代好些藝術家、文藝理論家早有論述。如清代戲劇理論家李漁說：“以鄙見論之，意之極新者，反不妨詞語稍舊。尤物衣敝衣，愈覺美好。”(注4)意思是，在新的藝術對象里，要羼和一點舊的東西才好。為什么要有一點舊東西？他解釋道：“若復追琢字句而后出之，恐稍稍不近自然，反使玉宇瓊樓墮入云霧，非勝算也。”(注5)只“新”不“舊”的藝術對象，會使人感到不太自然（就象方回說的“生澀”），因而也就削弱了藝術對象的感染力。清代文學家賀貽孫對此也有中肯的論述，他說：“古今必傳之詩，雖極平常，必有一段精光閃爍，使人不敢以平常目之，及其奇怪，則亦了不異人意耳。乃知奇平二字分折不得。”(注6)奇，就是新奇；平，就是平常。平常之事當然也就是看得多聽得多的事。“奇平”二字分折不得，正好說明了對立面之間的統(tǒng)一性及其對藝術創(chuàng)作與欣賞的意義。

總之，審美活動中，藝術作品中，新的因素與舊的因素之間的關系，重復性與不重復性之間的關系，創(chuàng)新與繼承的關系，是比較復雜的，不可簡單化地對待。周憲同志的文章對藝術獨創(chuàng)性與主體審美心理的關系進行探討，是有意義的。這應肯定。我這里只主要指出周文存在的不全面性的地方。不妥之處，望批評。

(注1)《歌德談話錄》，第10頁。

(注2)見《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下），第94頁。

(注3)薩拉·布雷德福·蘭多《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和藝術》。

(注4)(注5)見《中國美學史資料選編》，第231頁。

(注6)同上書，第3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