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仁德
在《讀書》第五期的海外書訊中看到介紹史密斯的《高爾基公園》一書,引起一些對西方暢銷書的感想。“暢銷書”這個詞原來是一個美國詞,它一般是指虛構的故事和小說這類書。下面談的關于一些暢銷書的情況也就是指這類書,不包括字典等。
《高爾基公園》這本書使作者馬丁·克魯茲·史密斯名利雙收。他現在的收入不下二百五十萬美金,而且有許多人找他訪問,聒噪一時。他本人也有點飄飄然,大言不慚地說他對蘇聯社會的描寫連狄更斯這樣的社會風俗畫家都會為之驕傲。有人說他個子不大,架子倒不小。英國《每日鏡報》的記者問他這本書成為暢銷書是不是出乎他的預料。他一聽愣了一下,說:“出乎預料?!他媽的,當然不。你以為我會在手頭上留個半死不活的東西么?這本書非一炮打響不可。”乍一聽,覺得他這句話傲氣十足,使人反感。但是這句話的背后的確隱藏了他的一段辛酸史。
馬丁·克魯茲·史密斯現年三十九歲,寫小說已經寫了十五年了。心里一直懷著成名成家的念頭,但一直沒有成功。十五年中他寫了六十部小說,都是一些無聊的不成材的作品。而寫《高爾基公園》的情形則略有不同。一九七四年出版商照例給他一個合同,叫他寫一本偵探小說,其中帶一點東西方“緩和”的情節。他本來打算兩個月就交卷,先去莫斯科旅游十天,就算是體驗生活。但從那時起史密斯就不自覺地對俄國文化產生了興趣,還特別下苦功學了俄語,閱讀了許多原文的著作。在他閱讀的大量蘇聯出版物中包括托爾斯泰的著作直到關于養狗的雜志。越讀他就越覺得自己了解情況太少,下不了筆。在這七八年中他變得“忘我”起來,從一心成名成家的欲望中稍稍解脫出來一點,這才對蘇聯社會的真實生活有了認識,因此作品有一定深度,才能引起讀者的興趣。
當然,這本書之所以暢銷同政治氣候也是分不開的。作者對蘇聯一些社會生活的描寫很生動,而小說結尾在紐約那一段卻寫得不能令人滿意。作者把小說的主人公弄到美國,這樣就可以有機會對美國的社會作一些批評,以示“公平”。但這一段的描寫軟弱無力,沒有真實感。正是由于對蘇聯社會有比較真實的描寫,所以在里根統治下的美國就有許多人加以贊賞,而蘇聯則大為惱火。蘇聯文學雜志罵克魯茲·史密斯是流氓,說他這本書是“一大堆濃縮的胡言亂語,是極其低級趣味的反映。”在兩個超級大國爭奪的形勢下,《高爾基公園》在美國成為暢銷書是有其必然的原因的。
在英國,出版商不惜工本盡力要使它暢銷,但是否成功還不知道。據說英國出版商花了十五萬英鎊把這本書的平裝本版權買了來,所以得賣出相當多的冊數才能夠本。為了推銷,出版商還雇了人在大街上扮演勃列日涅夫、蘇聯酒鬼等等以作宣傳。不過英國讀者的趣味不盡相同,而且英國的地位也不同。盡管出版商“鳴鑼開道”,到頭來也許《高爾基公園》在英國只會成為另一本偵探間諜小說而已。
但是出版商的作用不能低估。在西方,一本書成不成為暢銷書出版商起很大作用,有的時候起決定性作用。因為出版業在現代的西方世界已經成為另一種大規模賺錢的“工業”,而作家則是這整個企業的一部分而已。作家與出版商之間有所謂“文學代理人”。他們是拉纖的,作用也不小。英國的一位暢銷書作家杰弗里·阿切爾說,要使你的書出版,最要緊的是找一個好的代理人。
倫敦有一個出名的文學代理人叫卡洛爾·史密斯。她常常指派作家寫小說,而且指定主題,有時甚至把情節概要都規定好,然后叫作家們去寫。據說她最近認為最容易出售的小說是那種愛情加恐怖的小說。她規定一個大概的情節范圍,而出版商就根據這個情節范圍預支給作家一筆錢,作家就乖乖地按規定的情節去寫。卡洛爾叫作家先寫三章,叫她看看。她覺得這樣寫下去行,作家就繼續寫。如果她一看覺得不對頭,她就老實不客氣地叫作家重新再想想,重寫這一段,把那一段刪去,那個人物刪去,把一段對話再緊縮一點等等。作家就聽從命令,盡快完成任務。在這里速度就是一個非常要緊的因素了。前面提到的《高爾基公園》的作者原先就是以寫得快出名,所以出版商就愛找他寫東西。他完成任務及時,不會對賺錢有影響。
卡洛爾·史密斯承認說這樣完成任務式的寫作,出來的作品嚴格地講不能說是藝術,充其量也只不過是手工藝品。她說,我們幫他們把產品搞正確。“出版業現在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的行當了,這是買賣,是一種工業。我對市場情況熟悉,我只不過幫助作家使他們的作品得到出版,能賺錢而已。”由此產生的必然后果是:這種國際性的“暢銷書”機器使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作品的質量降低。英國的一位有名的出版家葛蘭茲在晚年時曾說:“我干出版這行干了三十三年,出版界的變化多糟糕呀!英國的出版業很快就走上了美國出版業的道路:要出版一些青年人的真正優秀的作品或是一些有重要社會、政治意義的作品就必定會破產。一切的一切都被一些巨額的暢銷書卷走了。”
這種聽命寫作的作家們實際就是手工作坊的工人,受老板們賺錢目的的支配。為了賣書,書商會給作家們安排各種的宣傳活動,給書作廣告。英國暢銷書作家杰弗里·阿切爾說:“真正的偉大作家們是不干這種事的。不過今天典型的暢銷書作家就會走遍美國。比如說在一個早晨用各種辦法各處兜銷之類,美國叫做‘早餐巡回演出(TheBreakfastTour)。你在十七天里去十七個城市,早晨在電視里表演一番,再接受報界的訪問,跟出版商吃吃午飯,下午在電視臺里度過,晚上又在電視里露露面。你就象是介乎于喜劇演員和脫衣舞女郎之間的那么一種角色。這的確是很凄慘的。不過,生活在這種相互交流、消息靈通的時代不得不出賣自己。我只要人家讀我的作品,我什么都會干的。如果讀者看了我的書不以為然,那我才認輸。如果有人看了我的書,再想去買一本,我就不在乎干點這種事。”
當然,這并不是說這種作家自己在寫作上就可以不下功夫。真正的文學作品經過反復修改之后才能完成,格雷厄姆·格林最近的一本小說光起草就起了二十三遍。而杰弗里·阿切爾的一本暢銷書《凱恩和阿貝爾》也打過二十一遍草稿。
近年另一個美國暢銷書作家羅賓·庫克是一個眼科醫生,后來就寫起小說來了。他的小說都同醫院有關系,頂暢銷的有《休克》、《斯芬克斯》、《大腦》和《發燒》等等。他寫小說之前把《紐約時報》的暢銷書單研究一番,發現銷數一百萬冊以上的都是驚險小說。所以他就決定也來寫一寫這類小說。他閱讀了一百五十部驚險小說,特別研究這些書的技巧。他得出結論說,辦法一共有十六種。據他說,他閱讀過的大部分暢銷書只用其中的一兩種,而他在寫《休克》這本書的時候卻想了辦法把十六種技術全都用上了。做書的生意手段中還有一項就是把拍電影也聯系起來。《休克》這部書就是精裝、平裝、電影同時問世。
總而言之,在什么都是商品的社會里,一有“銷”這個字就應當警惕一下。暢銷和優秀這兩個詞是有區別的,不一定在任何的意義上都相等。我覺得尤其在中國只看外國大報刊上的書評介紹而沒有看到原書之前,最好持謹慎的態度,以免使中國讀者也被卷入暢銷書的漩渦中去。
一九八二年七月于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