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越生
從幾部關于農村改革的著作談開去
近年來,我國農村已經發生了并繼續在發生一系列深刻的變革,開創了前所未有的嶄新局面。在這一形勢的鼓舞下,知識界陸續出版了一些圍繞農村的變革進行各種積極探索的理論著作和書籍,如《農業現代化的起步策略》(安徽科技版)、《聯產承包制講話》(經濟科學、農村讀物版)、《論聯產承包制》(上海人民版)、《中國農業發展問題討論集》(知識版)、《農業發展的黃金時代》(甘肅人民版)、《激變的農村》(新華版)等等。打開這些書,令人感到一陣清風撲面而起。
這陣清風,要而言之,就是“農業生產責任制”。
風因吹向不同而氣質各殊。
“大風起兮云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在中國歷史上,有過令高陽酒徒感奮的大風,它雖也起于窮鄉僻壤,但最終卻入深宮而進洞房,成了大王個人的雄風。“吾視夫谷響山嘯,激壑鳴 川,猶勝于高衙之呵殿贊唱也”——在中國歷史上,也有過令落魄書生大發牢騷的狂風,它雖也起于青蘋之末,最后卻吹得人上煙駕,登月館,成了隱士們避世的雌風。前者偉則偉矣,庶民們卻被吹怕了,哪里敢得而共之!后者清則清矣,庶民們卻被吹冷了心,哪里愿得而共之!
在中國歷史上,唯獨今天這陣“農村的清風”,才是繼人民當家作主以后,黎庶們真正感覺快哉的順心風。它悠然起于農人質樸無華的心田,既沒有興師動眾大張撻伐的聲勢,也沒有敲鑼打鼓大轟大嗡的派頭,但是卻能愈病析醒,清涼增欷。它也沒有多少華章巨篇,幾許高音喇叭,為之引經據典,鳴鑼喝道,但卻能發明耳目,寧體便人,使人看到真理有如撥云見日一般清楚明白,接受真理有如渴飲饑餐那么順理成章。
讓我們從新鮮的農村生活中略舉數例,看看這陣不識字的清風所隨便翻開的書頁記載著怎樣的道理。
樹隨地走和地隨樹走
在《激變的農村》一書中,一位作者對比了西北地區一個公社實行責任制前后的巨大變化,深有感慨地說:“我們應當研究農民的心理。”我在農村,看到樹和地在承包中的關系,也如讀了一本心靈的書。
在平原,大地林網化之后,農戶承包到挨近林帶的地塊時,樹木就歸該農戶管理,這叫“樹隨地走”。但是,由于當時土地承包期限較短(三年),而樹木生長期較長(十五年),土地承包期滿后,這幾棵樹很可能不歸他收益,所以他對管理樹木就不經心,還造成伐枝毀根的流弊。后來改為“地隨樹走”,即把林帶所在的地和脅地隨林帶一并包給專業隊或專業戶,才扭轉了樹木易種難管的局面。
這里,我們看到,同樣是承包,由于莊稼和樹木的生長期不同,就要有不同的政策來調節。實行“樹隨地走”就失敗,實行“地隨樹走”就成功。一成一敗的關鍵,完全在于政策是否符合農民的利益,在于農人心靈的反應。心靈,這不單純是文學的主題,也是科學的主題。但我們似乎總是忌諱談什么“心靈”,更忌諱把心靈與利益相聯系,仿佛心靈圣潔得可以是無血的。
在實行農業生產責任制以前,我們既忽視農業生產有自然參與其事的特點,又忽視農業生產有心靈參與其事的特點,硬是把農業的勞動和經營割裂開來,把家庭只變成一個消費和生殖單位,一切神圣高潔的事業都集中在公社里了。結果,自然和經營脫了鉤,心靈和政策脫了鉤,引起地越種越薄,人越種越懶,日子越過越窮的惡性循環。
“種自留地豁出命來,種集體的地豁出腚來”,對于這種泡工現象,過去我們總是一批了之,卻從來沒有想到這是心靈代表規律的正當要求對“左”的政策表示的抗議。
過去,我們總是強調“大河漲水,小河滿”的道理,但就是不強調“涓涓細流,匯成大海”這種更合乎邏輯、合乎規律的道理;這就象“樹隨地走”政策不考慮樹木和莊稼的生長期不同一樣,不考慮革命和建設在人們心靈中引起的不同反響。這種由物引起的不同的心靈反響,不是任何高調所能抹煞的。
過去,我們常用勞動人民貧困無權的悲慘狀況來進行革命的宣傳和鼓動,曾經高舉保護勞動人民的種種個人權利的旗幟戰勝過敵人,所以那時愛說越窮越革命,養成了一個喜窮愛貧的觀念。但是,到了今天,人民的天下了,為什么還要一仍舊貫地以窮為榮呢?為什么要在提倡集體利益時以個人利益為批判的靶子呢?沒有勤勞致富的個人,富強的國家又從何而來?若要富國,先須富民,這不是十分淺顯的道理嗎?
有不少對農村情況不很了解的同志,他們都或多或少地擔心:分地承包會導致單干,單干就會產生兩極分化和資本主義。而農村的實際情況,正如有些書已經指出的,大包干責任制絕不等于單干(《聯產承包制講話》,第61頁)。
在山東陵縣,這個對黃淮海大平原來說頗具典型意義的農村縣,我們經過半年多的調查,發現它和其他許多縣一樣,在農業生產上已經形成了一個其機制相當巧妙的“統分結合”的社會主義農業經濟模式。它的“分”的部分充分地調動了農戶的生產與經營的積極性,而它的“統”的部分(即為“分”服務的部分),則又使國家和集體大有可為之地。例如,統一排灌,統一機耕,統一良種管理,五統一分的植保服務(統一購藥、存藥、配藥、測報蟲情、技術指導和分戶治蟲),此外,還有許多產前產后的服務環節也都存在強有力的“統”的成分,更無論農村開始富裕后公共福利事業的興起了。在共產主義運動史上,關于解決農業問題的一切嘗試,不是犯“左”的錯誤,就是犯右的偏差,從來沒有象今天中國這樣找到了一條既能充分發揮農民個人生產積極性,同時又能發揮縣社隊各級干部工作積極性的統分結合、相互依賴、各顯其能、各得其益的社會主義道路來。這才是中國式社會主義的一大特點。億萬個從包辦代替一切的管理體制中解脫出來的農戶,如果沒有國家和集體對他們的幫助,如果國家和集體放棄對他們必要的統一經營、協調、仲裁和引導等等服務工作,他們之中不少人的確會遭遇困難而重新陷于貧窮的,但今天有了這種強有力的“統”的成分作為他們普遍富裕的起點、基礎和杠桿,就根本不可能發生兩極分化,可能的只是富裕的程度和速度有所不同。我們作了近二百戶的農戶家計調查,發現最高收入與最低收入一般不過四、五倍之差。大大少于全國工資的高低差。因此,國家和集體對農戶的“統”(社會化服務)是十分必要的,不可或缺的。今后,隨著農戶經濟“分”的部分向專業化方向發展,“統”的部分也應向更高的社會化服務水平前進,才能使這種統分結合模式保持動態的平衡,從而堅持社會主義的軌道。我們與其消極地憂慮兩極分化的危險而不許“分”的方面發展,不如積極地動手提高“統”的質量,加強社會化服務的工作。不許“分”的方面發展,說穿了就是自己對“統”的方面沒有信心?!白蟆钡每蓯?,無非是右得可憐。
這種統分結合的動態模式,不僅已經使中國農民登上了某些物質增產紀錄的高峰(這一點稍后再說),而且也使縣社隊各級農村工作干部開始進入精神增產的新天地。因為,幾年來的實踐,不僅幫助農村工作干部把“包產到了戶,何必要干部”的放棄領導的思想當作天真的笑談,扔入了廢品堆,也把過去那套“催種催收,滿地轉悠,強迫命令,大轟大嗡”的領導方法悄悄地送進了歷史博物館。盡管對上面的舊體制來說,他們不得不仍然按照“上面千條線,下面一個蛋,哪條線攥得緊,就跟著那條線轉”的老辦法應付,但他們已經越來越有經驗地把工作的性質與內容、方式與方法轉移到講究如何利用政策和經濟杠桿,利用科學和技術成就深入地為農民的生產與生活服務的新軌道上來了。這一轉變,既使農民順心,又使干部順勁,從此開始清除在“左”的思潮盛行期間干群關系中口頭上不對立而實際上對立,口頭上為人民服務而實際上人民為某種教條服務的思想積垢,迎來了從內容到形式真正是社會主義性質的新的政治領導方式和干群關系,也許還可以說是新的生產諸關系。試想,過去農民要用錢,得向干部討,現在干部要提留,得向農民討。僅僅這一支付方式的易位,就包含著多少關系的轉變和民主可能性的增加。從這些方面說,農村工作干部確確實實已經走在全國干部隊伍向現代化進軍的前列了,盡管他們總的文化水平只能屈居殿軍。這就更說明,關系的結構比智力的結構更重要,體制改革比干部改革更根本。這種新型的干群關系的開始出現,在封建殘余影響濃厚的社會主義國家,其理論意義的重要性是怎么估計也不會過分的。可惜,這個新天地及其在干部和農民心靈中的反映,從近年已經出版的著作看,還是一個尚未被我們的社會科學深入研究,也未被我們的文學密切注意的處女地。
勞力密集和智力密集
前面提到的陵縣,歷來是個靠吃返銷糧過日子的低產窮縣。人們形容它的縣城寒倫到“三關五街一盞燈,一個喇叭全城聽”的程度。這個用什么法兒也治不好的窮地方,在三中全會以后,居然在短短的五年內就大步流星地趕了上來。到一九八三年,社員人均收入已達到五百一十元,人均占有糧食超過千斤,全縣向國家交售糧食超過億斤,皮棉總產達到九十萬二千擔,比一九七八年總產三萬八千二百五十三擔增長了二十二點五八倍,翻了四番多(棉田面積只增長二倍),單產達到一百六十七斤,比一九七八年的二十二斤增長六·五九倍,翻了近三番。若與世界頭號產棉大國比較,比美國一九七八年的畝產六十三斤高一點六五倍,比蘇聯一九七八年的畝產一百一十六斤高百分之四十三。
這種破天荒的奇跡是怎么創造的?正如近年出版的研究農業改革問題的著作,通過對各地農村經驗的概括所指出的那樣,首先是由于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使農民有了經營的自主權和生產的積極性,而國家的各項政策及地方的有關政策規定的貫徹又定向地鼓勵了這種自主性和積極性的進一步發揮。然而,有一個原因在上述著作中尚未得到揭示,這就是被國家正確的農村政策如此充分發揮出來的中國農民的勞力密集優勢,通過農村工作干部的中介,今天已經開始同世界上資本有機構成很高的農場所廣泛采用的八十年代的某些科技成果,全國的某些科技成果,以及某些常規技術的改進等智力密集的成果結合起來了。陵縣的干部以一系列政策性和組織性措施為依托,向農民推廣了下列科技成果:(一)經過資源調查,科學地調整了農業結構,主要是糧棉布局,改正了以糧為綱的錯誤方針,實行了糧棉一起抓的方針,結果獲得了以糧保棉,以棉促糧、人富地壯、糧棉雙豐的效果。(二)建設了成龍配套的科學排灌體系進行統一排灌,在大旱不雨的季節引黃灌溉,上有炎日,下有水澆,最利于棉花生長結桃,統一的科學水利系統使旱災反而變成了豐收。(三)大力引進、繁育和推廣優良品種,僅此一項就可使每畝增產三十斤皮棉。(四)利用大馬力拖拉機統一進行機耕,比群眾分散淺耕可增產百分之十以上。(五)采用世界上廣泛采用的高效低毒的菊酯類農藥和我國的手動低容量快速噴霧技術,在五統一分的科學治蟲體制下進行了有效的植保。(六)根據土壤測試分析施用先進的速效化肥和激素。(七)推廣棉花營養
這一對比,用無可置辯的事實證明,為什么把先進的科學技術和我國千家萬戶農民結合起來,應該成為我們各級領導的一項戰略性任務。我們更應該探索,將來如何跳越某些傳統的發展階段或環節,使比較先進的科技成果,如微電子技術,如生物工程等等,通過一定的中介系統,逐步同中國家庭經濟相對密集的勞動結合起來,迎頭趕上世界的先進潮流。
富于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農家經濟的最大優點,就在于具有得天獨厚的勞力密集特點的中國農民(筆者并不認為將來使百分之八九十以上的農民離土是最優的結構),能夠通過國家和集體的中介,同社會科學智力密集的成果(正確的政策體系和管理體制、方法)和自然科學智力密集的成果(農業所特需的一系列先進工藝、科技措施和手段,乃至未來的家庭農藝科學實驗室)有機地結合起來,從而能夠比世界上任何智力密集而勞力粗放,或勞力密集而智力粗放的農業生產樣式創造出更多更優的產品和更快的速度。
有人懷疑這兩個密集能否結合的問題。
誠然,在微觀上看,二者是相互排斥的。馬克思所闡明的,機器驅逐勞動和勞動驅逐機器這兩條規律,在這里是不可動搖的。但是,在宏觀上,在這兩條規律的結合部,卻出現二者又排斥、又吸引,而且吸引總是勝過排斥的局面,從而仿佛形成了一個相對穩定的場,這是因為其他新的機器和新的就業部門在不斷吸收被排斥出來的勞動后備軍,吸引剩余勞動力。因此,智力密集和勞力密集的宏觀結合規律,不僅僅表現為今天中國農業增產的偉大奇跡,而且,它從來就是一條人類進步的普遍規律。
以個人來說,人的活動莫不都是智力和體力的各種不同比例的結合;以人類來說,一萬年來,地球的人口增長了千、萬倍,但人類的知識量及其實用性成果不也是增長了千、萬倍嗎?它們誰排斥了誰于世界之外呢?在微觀上相互排斥的人力與機器,最終在宏觀上又日益相互吸引、相互促進、相互繁榮。也許,正是由于微觀上二者的相互排斥,才造成宏觀上二者的相互吸引與促進。這就是辯證法。
過去,黨依靠了社會科學的智力密集成果(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同中國億萬群眾的勞力密集(包括戰斗力密集)相結合,創造出一個新中國;今天,黨就更要依靠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匯流而成的智力密集成果,同中國億萬群眾的勞力密集相結合去開創一條具有中華民族特色的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這個事業,何等輝煌!這個道理,多么淺顯!但為什么我們今天還有些同志憂心忡忡地唯恐把知識和知識分子的重要性提得太高了,唯恐把他們的工作和生活條件改善得同自己并駕齊驅,更害怕農民和工人的勞動積極性因同知識結合起來而解放得過頭了呢?歷史地來看問題,說到底這無非是千百年來封建社會養成的怕民富、怕民智的畏民思想在作祟。
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
要使上述結合規律由可能變為現實的一個必要條件,根據現在農村基層政權的實踐經驗所證明的,就是要有一個善于科學地改良和調節社會生活的國家機器和一大批能夠不斷提高自身素質的行政管理干部、企事業管理干部,以便“有政府主義地”、有計劃地比資本主義社會自發調節的機制做得更巧妙。這就是實質所在,此外別無出路。
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列寧所倡導的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結成偉大的聯盟。我們欣喜地看到,已經有不少著作,在這個方面努力進行探索。象在其他工作部門一樣,農村工作一靠政策,二靠科學的長期戰略決策,縱的來看,是歷史的經驗教訓和世界科技革命趨勢的成功結合;橫的來看,就是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偉大聯盟。因為,說到底,政策就是社會科學的成果和組成部分。不以嚴格的科學精神來制訂與貫徹政策,不以政策性措施來保證科學技術的推廣,政策和科學兩者都要落空。在農業生產責任制的發展過程中,充滿了這方面成功的經驗與失敗的教訓。我們也可以說,不結成偉大的聯盟,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兩者都要受到損失。
筆者只想提出一個近年來不少論著已經接觸到的問題來說明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聯盟對今后農村發展的重要性。
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廣大農村中象滿天繁星般生成的無數新型小城鎮或工農鎮,勢必將成為進一步貫徹上述偉大戰略決策的核心陣地。而這種小城鎮的形成,如果沒有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偉大聯盟(包括兩種科學內部各個學科之間的協作)在它的內部存在,將會是不可思議的,而有了這種聯盟,新型小城鎮將會不可思議地崛起。
象陵縣這樣一個不久前還是難圖溫飽的窮縣,到一九八三年底,竟然在農民手頭已經有了一億二千萬元的現金和存款。如何使這些死貨幣就地變成活資金,除外部條件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有許多勇于革新、善于革新的經營管理人才。國營和集體的企業固然需要這種人才,而無數專業戶、個體戶尤其需要成為這種人才。惟有這樣才能大規模地完成離土不離鄉的戰略轉移和奠定小城鎮的廣泛基礎。但是,目前的專業戶、個體戶,一般都還逗留在傳統小商品生產和小商小販的經營水平上,無論就規模效益和經濟效益看,都還處于極低的水平,且絕大部分戶還沒有割斷與土地相連的“臍帶”,只能稱為兼業戶。要向較大規模的現代化的專業戶方向發展,勢必會遇到“雇工問題”的攔路虎。也許正因為這是一只不祥的攔路虎,所以已有的有關論著多對這一問題采取回避態度。但這個問題不解決,許多專業戶、個體戶將會由于人口的自然死亡和獨生子女政策而自然解體。目前農村的統分結構模式將不可能獲得進一步的提高與發展。合作經濟將由于新的層次的停滯而停滯。新型小城鎮將不可能崛起,因為它不能只依靠社隊企業,還需依靠現代化的社會主義雇工制企業為基礎。
我們不應忘記,馬克思曾經明確斷言,資本家有兩重身分:他作為雇傭勞動剩余價值的直接剝削者是一個資本家,而他作為經營管理勞動的提供者則是一個生產者(盡管往后的發展使許多資本家把經營管理的職能轉交給他雇傭的經理人員而自己則成為完全的寄生者)。馬克思還歌頌過資本主義創造了史無前例的最先進、最強大的社會物質技術基礎,并以此作為社會主義的物質前提。他當然不是歌頌資本家的剝削,而是歌頌經營管理勞動(社會科學成果)與物質技術基礎(自然科學成果)相結合所創造的歷史奇跡。列寧甚至具體地提出要向資本主義企業內部有政府狀態最成功的經營管理勞動學習。今天,中國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的任務,要說承前啟后,就要區分這兩種職能,消滅作為剝削者的資本家階級,而繼承并發揚作為人類文明進步成果的科學經營管理勞動與先進物質技術基礎的結合經驗。
我們還不應忘記,經濟思想史上關于政府官吏等公職人員的精神勞動是否為生產勞動的三起三落的爭論。資產階級古典經濟學家否認封建主義經濟學家關于公職人員的勞動是生產勞動的論點;而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又否認現代資產階級經濟學家關于公職人員的勞動是生產勞動的論點;今天,社會主義國家的現實,雖然沒有從理論上解決,但卻已經從事實上有力證明:我們國家的公職人員都是工人階級,都是按勞分配的當之無愧的工薪勞動者,都是生產者。不過,為了精確起見,公職人員可以稱為勞務提供者或精神生產者,以區別于物質生產者。但無論如何,都是生產者??磥?,現在已經到了擴大勞動價值論概念以建立廣義政治經濟學的時候了。在新科學技術革命蓬勃發展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或正在來臨的所謂信息社會,資本家剝削的重點,越來越是信息,即知識勞動,越來越由體力勞動者移向體力腦力勞動者和作為高級腦力勞動者的學者、科學家、工程師和經營管理者。因此,歷史實踐的前進步伐越來越有力地證明,中國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區分歷史上資本家的兩重身分、兩重作用而予以區別對待是十分必要的,完全正確的,它既符合中國國情,又順應世界潮流。因此,聯系到雇工問題(獨資、合資、股份、承包等都會發生雇工問題),只要雇工者的所得不超過其資金利息加經營管理勞動應得的勞動報酬,就不會發生剝削和資本主義復辟的問題。
那么,到底雇工者的所得限制在什么數量范圍內是合理的,這也同樣要由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通力合作來解決。因為,這需要對研究客體進行定性與定量分析,要制作數學模型,以便確定一系列腦力勞動創造的價值是簡單勞動創造的價值的多少倍。這和現實中確定一系列干部的收入應是最低工資的多少倍一樣的可能與必要。當然,這還是經濟學未曾解決的新課題,但是,可以肯定,雇工者的所得,將有可能超過最低工資很多倍而仍然不失其為社會主義按勞分配的基本性質。這和高級干部的腦力勞動的名義工資和各種法定待遇的總和值即使超過最低工資很多倍而仍然符合社會主義按勞分配的原則是同一個道理。所以,雇工制和承包制的報酬制度并無不同,差別僅僅在于,承包制是承包國家或集體的資財,而雇工制,或更確切地說,私資聘工經營制(甚至可以說是自籌資金的“承包者”),則是私人的投資。但是,只要私資聘工經營者的所得不超過上述范圍,則他的私人資金絕不等于資本主義的資本。而且,承包制必須由國家或集體先有一筆墊付資金,而私資聘工經營制則可省去國家或集體的墊付資金,于國于民豈非更為有利?此外,還可以制訂若干稅法稅則,包括國家征收資源利用稅、級差地租和實行累進遺產稅等來發揮其又鼓勵又限制的作用。只要這類法令科學合理,長期穩定,則一定可以發揮應有的作用。歸根到底,它還是屬于“統分結合”的動態模式之內的事物。
現在,農村的密集勞動和游資期待自然科學技術與社會科學知識同它們相結合,有如嗷嗷待哺的嬰兒,可我們有些同志還在爭論奶汁姓資不姓社,他們剛剛吮吸了幾口,就急于想讓他們斷奶。這種心理,不是什么別的心理,無非是對“統”沒有信心,從而不許發展“分”的畏怯心理。這更說明科學技術多么需要社會科學這位盟友為其鋪設一條從理論到政策、從體制到經營管理方面的進入生產力的陽關大道。
縱觀近年已經出版的關于農村改革的著作,取得的成績是喜人的。但要做到使社會科學能為自然科學迅速變為直接生產力鋪路搭橋,而自然科學則為社會科學迅速變為直接生產力提供體現的物質材料,還有待于我國理論界、科技界、出版界今后的努力。
農村的清風難免有些土氣,它和起于海濱的引進風不同,后者當然帶著洋氣,即他鄉的土氣。但是二者顯然都是中國人民的四化所不可或缺的,有相互補充、相互生發的作用。也許,農村的清風是更為根本、更為悠久的大陸風。如果它不能首先暢其所流,海上的貿易風也未必能充分地發揮其應有的作用。二者的關系是一個亟待研究的大課題。
就讓農村的清風,吹進讀書界,吹進社會科學界,吹進城市,吹進所有人的心靈來吧!
一九八四年五月于中國社會科學院陵縣農村發展研究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