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月堂
讀翦著《秦漢史》
最近,北京大學出版社重印了翦伯贊同志的《中國史綱》第二卷,即《秦漢史》,這是件很有好處的事情。不僅有益于一般讀者,也有益于中青年史學工作者。
今天的讀者渴望得到一些內容豐富、論述深刻,而又簡明暢達、文字生動的歷史書。不少史學工作者也在對此進行探索。“伐柯,伐柯,其則不遠。”翦老的這部《秦漢史》,是否可以拿來重讀細摹,從中得到啟迪、省悟和鑰匙呢?這部四十年前的史作,是以唯物史觀研究秦漢史的開創篇,書中的一些論點和所依據的材料,有不少已為四十年來史學、考古學的發展所突破。推重此書,當然不是為了再退回到四十年之前。但是此書的博通風范,特別是翦老那活躍不拘的思路和開創精神,仍然很值得我們學習。
一
著史貴在博通,難在博通。《史記》是我國史籍中最可寶貴的博通之作。司馬遷掌握了當時最為豐富的材料,并抱定“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宗旨,終于達到了他所處時代的博通。后來的一些史家,或寫斷代,或考典章,或述興衰,在博通方面也各有所成就。粗淺地說,博通就是指對所述之史有完整而通徹的研究。
通過《秦漢史》,不難看出,翦老當年是搜集和掌握了一切所能得到的有關秦漢史的文獻和考古的資料,然后在此基礎上,以唯物史觀對秦漢數百年的歷史做了通盤研究的。從書的序言中也可看到,作者是以成就“一部完整的科學的專著”自任的。書的內容和體例,包括了經濟、政治、文化的各個方面,每個方面,都有詳盡而精審的分析。即使在今天看來,其中大部分雖是我們的舊識熟知,但書中所言卻是異樣的具體而深刻。不生硬,不空泛,毫無籠統或堆砌之嫌,開卷便使人有耳目一新之感。經濟方面,如關于漢代賦役制度的演變、手工業的發展、絲綢業的水平、錢幣的沿革;政治方面,如官職的設置、漢初分封與先秦封建之別、奴婢的存在與奴隸制的不同、漢代的隱士、清議和黨錮;文化方面,如對神仙、神話、緯書及儒學演變的討論,等等。書中都做了專題性的充分研究。見地獨到,論述有據,給人以完整而深切的知識。即使一些甚為專門性的內容也是如此。如對漢代西域的分析,介紹和采用了近代考古學上的一系列重要成果,但不是拿來填充或一般引證,而是下了極大的功夫做了再研究、再分析,成為秦漢全史的有機部分。不是繁瑣的考古報告,而是一幅幅生動活現的歷史畫面。
全書分秦、西漢、東漢三段,每段開頭都有一章對“歷史形勢”的分析,這是此書結構和內容上的突出特點。翦老把世界之中國和中華諸族之中國做為研究和論述的對象,打破了就中國而談中國,以漢族而代中華、以中原而概全域的局限,顯示了高遠的視野和正確的歷史觀,也更見獨到的博通。數年前的一次學術討論會上,有位前輩學者談到學術研究切忌孤陋時,曾說,研究經濟不可就經濟而談經濟;研究歷史,也不可就近代而論近代,就中國而言中國。這是十分重要的提示。翻開《秦漢史》,突出感到,翦老等老一輩學者在這方面,早為我們立了博通的榜樣。為了說明秦漢時代中國在世界文明發展史上的地位,為了有比較地考察中國歷史的進程,為了對秦漢之中國看得更清楚,他對兩千年前的世界形勢做了不惜氣力的考察。書中不是把歷史形勢僅作外界環境的簡單介紹或對比,而是把中國與世界的相互關系做貫通的、總體的分析。時間上,由秦之先到漢之末;空間上,則包括東西南北,凡與中國有關的,無不涉及。如對古希臘文化經中亞、印度而逾帕米爾與中國西北之羌族文化的接觸,就做了細致的考辨,指出“當秦族進入中原,在東方世界激起一個歷史浪濤時,西方世界的歷史浪花,也正飛濺到中國西部的邊境。世界史的運動傾向,似乎在替繼起的兩漢時代之東西兩個世界的歷史接觸,進行準備工作。”這就為人們理解西漢時代,中原與西域文化交流的意義和東西世界相互影響的關系開闊了思路。如對兩漢的開發西域做了詳細考察之后,形象而深刻地闡述了漢文化的世界意義:“當此之時,漢朝的文明光輝,已經把西藏、青海除外之今日的整個中國照得通明,并且通過南山北麓之頸形的狹管,在天山南北,射出它的光輝。這種光輝,漸漸向中央擴大它的照射,大約在里海、黑海之南,便與羅馬共和國的光輝交光連彩,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美景,這就是東西兩個世界的歷史運動之交流,……”這是多么形象而意境深遠的示意!大月氏是我國古代的一個部族,后來遠徙印度北部建立貴霜王朝。一般歷史書上,僅在漢武帝派張騫通西域一節有所提及,翦老卻從部族變遷對世界文化之影響的角度,做了完整而深刻的闡明:“大月氏是中國歷史運動壓抑中第一次拋出去的一塊歷史碎片,也可以說是中國這個太陽系統中的一顆流星,這顆流星降落在中亞,象隕石一樣,落在媯水流域。然而它在媯水流域卻大放光明。匈奴人把大月氏拋擲到中亞,大月氏人又把希臘人拋擲到印度,到費爾干,希臘人又再降落在印度文化中,降落在中國文化的邊緣。同時大月氏又把阿薩克斯人逼向西走,于是羅馬人又不幸地領略阿薩克斯人的響箭。”
中華民族的構成和發展,是我國歷史的一個基本方面。過去一般歷史書,對此多有缺漏或不足。要闡明這一問題,必須下大力搜集和考證那些非常冷僻而難弄清楚的大量資料、必須以端正的態度和正確的方法去研究,才可得出切實而深刻的認識,才不致流于一般理論意義的說明和敷衍。翦老是下了功夫的。他對各少數族、對那些相對于中原文化和中央朝廷而言屬于旁枝側根的方面,沒有輕描淡寫。他還以更為高遠的境界,闡述了中原諸族的由來與融匯一體的過程。不是把民族問題當做附帶性的內容來寫,是從總體上觀察和分析中華各族的發展史。上溯遠古中華各部族的際遇由來,近測秦漢經濟文化高度發展而生的歷史動力,旁征博采,宏觀細察,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結論。如說:“所謂漢族者,并不是中國這塊歷史地盤上天生的一個支配種族,而是自有史以前迄于秦族徙入,中原的諸種族之混合的構成。同樣,中國的中原,也不是漢族獨有的天下,在史前時代,這里是中國境內諸種族自由進出之地。”在殷周時代,也還沒有形成文化或地域上的森嚴壁壘,只是“到春秋時,由于中原諸種族之突出發展,于是始倡‘內諸夏,而外夷狄之說”。在論述中他把中原與四周諸族的關系,形象地比喻為“卵黃與卵白雖各為一物,而在雞卵之有機構造上,則是血肉相連的。”“自武帝以至昭、宣之世,一百年間,漢族在中國,正象一個太陽,其他諸種族,則象環繞著這個太陽的一些行星。因此其他諸種族,雖然各有其自己運行的規律,但從中國史之全面運動看來,這些諸種族還是以漢族的歷史為中心而規定其運動的方向。中國史再不是一些碎片的自由活動,而是在一個歷史動力的運轉之下,展開了全面的發展與統一的運動了。”
二
“史論結合”,曾是史學界長時間討論過的一個問題。回顧一下,當時強調的“結合”,并不是很恰當、很明確的說法,容易讓人僅僅理解為論與史兼顧,或以理論統率史料。除了一般純屬資料或工具性的著作,凡屬論著,都是史論一體的。論,就是作者對歷史的看法。而他的看法,不僅是先有的歷史觀,也是他對歷史進行研究而得出的結論。史與論,絕不是配伍相雜或史為論做注腳,論為史行點化的關系。用馬列主義研究歷史,就是以唯物史觀對歷史做認真而實際的考察,自己得出一個個具體的,甚至是獨到的結論。是不是馬列主義的,絕不在于引多少或引不引經典條條。過去常見的那種經典羅列,不少是把史料當作了經典條文的注腳。反過來,實際上又是把經典當成了作者論史的注腳。是形似而實非的做法,也是治學不嚴肅和缺乏功力的表現。四十年前的《秦漢史》,沒引一條馬列語錄,這固然可以說是當時的社會背景使然,但它至少說明,不引經據典完全可以很好地用唯物史觀分析歷史、說明歷史。口頭上或字面上的宣稱,不能代替實際的運用,這本是人人皆知的。只是由于教條主義的影響,才滋生了重宣稱而輕運用的弊病,致使一些文章寫得空泛、生硬,或有論無史,或論不及史,礙手絆腳。
《秦漢史》是唯物史觀的。學習和接受翦老的結論或觀點是容易的,但若象他那樣去切實地剖析歷史,就很不容易了。研究新問題不易,真正弄通前人已經研究過的問題也不容易。書中那些我們早已比較熟悉的問題,為什么讀起來竟多有清新不俗之感,就是因為我們沒有象他那樣運用唯物史觀進行深入的研究。
三
翦老是以白話寫書的,我們今天讀這本四十年前的著作,不但沒有文,字上的隔膜,而且覺得他談的道理,講的事情,比我們今天所說所講還要通俗得多,易懂得多。既沒有理論的玄奧,也沒有語言的枯澀。
史學不比文學,不必做一般文采的計較。但是,寫書總要考慮可讀性。可讀,就是讓人愛讀,就是讓人讀后能有深刻的印象。而能否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主要不在文字的技巧,而在作者對所述之事、所講之理,具有真知和灼見。
漢初經濟恢復和發展的原因,是一個較大的論題。常見一些史學著作論及此事,不外農民起義推翻了秦的殘暴統治,打擊了地主階級,以及統治者接受了秦朝速亡的教訓云云。所舉例證也大同小異,總脫不掉抽象說理的路數。雖然給人以正確的理論,但總是讓人不能得到深切的印象。何況雷同之論一多,難免使人厭煩。《秦漢史》中沒有立此專題,但在談到西漢的農業發展時,行文中自然而具體地揭示了社會經濟得以發展的重要原因。文中寫道,“……農民的‘叛亂,雖沒有主動解決土地問題,但在客觀上,卻解除了土地問題的嚴重性。因為在‘叛亂中,一方面,農民用了自己的死亡,減少了人口的數量;另一方面,舊的土地所有者,隨著政權之崩潰,又拋出了大量的土地。即因人口的減少與土地的開放,于是土地問題的嚴重性,便自然而然地松懈了。”隨之將十年內“海內潰畔,天下大傾,攻戰殺伐”的史實依次列舉,言簡意賅,喻理于實,語氣上自然也侃侃而談,鏗鏘有聲。
漢初土地的分配,涉及到農民起義能否推翻封建剝削制度的問題。講歷史,應是用事實說話。書中確舉了漢初皇家、新貴、舊地主依次強占土地的情況,然后說到“退伍的官兵”實即參加起義的農民。“土地已經不多了,除了高級軍官得到了一些田宅以外,其余大批退伍的士兵,則‘久立吏前,曾不為決。”“現在土地都插上了標牌,新舊地主都回到了原籍或新籍,而農民們也只得找出那生了銹的鋤頭,重新去做佃農或雇農。暴風雨過去了,又是一片蔚藍的天色,當農民們走向田野去的時候,從身上的創傷,回想過去大澤鄉的起義,他們覺得正象一場大夢。”前一段講的是史實,并引用了具體的史料原詞,多么明確而利落。后一段,孤立地看,類似描景繪情的小說,但也是合乎史實的想見。其飛動的筆墨,與其說是文學的技巧,不如說是明有所見、深有所感的自然流露。這并沒有違背或超出史學的體裁。太史公善于以形表意,以事寓理,馬克思也有《波拿巴政變記》那種極富形象和藝術色彩的史篇。都不是虛構傳奇或追求藝術形象,都是最真切、最著實的寫史。
書中對漢代西域的敘述,極富詩情畫意,但也是史實最為扎實的部分。如果不是飽取了當時一切有關的考古和文獻的材料,進行了獨到深刻的分析和索解,僅靠文字的渲染或豐富的想象力,是根本不成的。其他如對垓下悲劇的敘寫,漢武帝的品評等等,都因見之深、知之切,而形凸理明。就是任何一段結論性的文字,也都取實而忌空,毫無迂闊之言或八股腔:
“匈奴打退了,南越征服了,長城建筑了,馳道開辟了,阿房宮也落成了,可是舊貴族的鐵椎也伸出來了,農民的反叛標語,也發現了。”
“不要誤會了,黃巾的暴動是張角用魔術煽動起來的。在任何時代,農民暴動都不能用一杯符水灌出來,也不能用幾句咒語咒出來,只有貧窮饑餓和殺人的政治才能把他們喚起來。”洋洋近五十萬字的史著,說盡數百年的大事大意,從頭至尾、或任取一節,無不是凸現而清晰的畫面,直如真景呈之于前。史學著作怎樣提高可讀性,避免乏味之病,翦著是可以為我們提供啟示的。
四
《秦漢史》是一部“活書”。它的全部內容,有如掛滿智慧之樹上的一樹碩果。灑脫的文筆,警辟的論證,炫麗的畫面,流動的史影……都反映著作者那活躍不拘的思路,當然也把這種無限探索的精神傳導給讀者。書,雖然成于四十年前,但書中那種活躍的精神,卻并不因成果的陳舊而消逝。
只會照本宣科的教師,多不受學生的歡迎;一部百科大全的詞典,也只能備人查尋而不能代替導師。著書立說之意,除了知識的總結和傳授外,更重要的當在啟迪別人繼續尋求。
書中確有一些論點與我們今天有較明顯的不同,如關于商業資本的估計,關于屈原的評價等等。對此,我們今天的研究者或已有更全面的見解,甚或翦老晚年的看法也有改變,但這無關宏旨。重要的是他當時對這些問題的研究,付出了勞力,有過這樣的摯著之見,這對今天的讀者仍然有相較而深、相比而發的意義。學術的發展,離不開比較。無比較則無吸取,無新見。比較,包括同代和不同代。我們只能在不斷的比較中前進。
(《秦漢史》,翦伯贊著,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八三年五月第二版,〔平〕2.20元,〔精〕3.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