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芬之 范全平 楊壽青
“鏡頭下的報告文學”——親愛的讀者,你大概沒有領略過吧!由本期封二那一幅幅照片所引發出來的,正是我們要向你講述的一個真實的故事。
1
事業,戀愛,多么幸福,多么甜蜜的字眼!
他,人民解放軍北京空軍某部飛行中隊長,“鷹”擊長空,極目萬里,這是多么豪邁的事業!她呢,是福州空軍某醫院護士,給傷病員驅走痛苦,召喚幸福,這是多么高尚的事業!在他倆事業的風帆上,熱情的有心人,又給他倆引來了一股清新的風一那是一九七四年,他倆相戀了。鴻雁傳書,脈脈含情。戀情化作春風,直沖他倆的事業之帆——也怪,人在戀愛中總比平常更聰明,更機敏:她在病房里,步履那么輕快;在文藝演出隊,舞姿那么矯健!(照片題圖,見封
二,以下各圖均同)他呢,和中隊的伙伴們在地面切磋飛行技藝時,靈性空前,駕駛著銀燕翱翔藍天,就象魚兒在水里那般自由!
啊,生活是多么美好!
2
1976年7月27日夜晚,閻志國和張勝蘭新婚后的第五天。后半宵的夏夜,清淡,恬靜。志國和勝蘭,連同整個唐山市,都沉浸在甜蜜的睡夢中。突然,郊野的地平線上,閃起一道藍光,伴隨著閃雷般的轟響,中國歷史上一場罕見的強烈地震發生了。
閻志國和張勝蘭被埋在倒塌的房屋里。新郎從瓦礫里掙扎著爬出來,眼前一片昏暗,他感到周身劇烈撕痛。新娘被一塊大石頭砸得休克了。“勝蘭!勝蘭!”志國呼喊著,急忙爬了過去……
3
將近一年了,勝蘭就這么躺在空軍天津醫院的病床上。雖說頸部以下失去了知覺,但清醒的大腦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思考。起初,她對傷勢不摸底,以為經過治療還能恢復健康。后來,聽說傷很重;還聽說最多能活半年。可是,三百多個難熬的日日夜夜過去了,張勝蘭沒有死,也沒有好,依然躺在病床上。她是學醫的,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也許,這一生,再也不能站起來了……
她追憶過去,也思索今后;想自己,又想志國。志國,你才二十六歲呀!風華正茂,正當盛年,你的事業,你的小家庭,都應該如花似錦!可是我,卻久久地癱在床上……
她想得越多,就越發涌起一個念頭;越想到這個念頭,又越發覺得可怕。多少回,她從夢中哭醒;多少回,她又哭著入夢。但思前想后,她還是咬牙決定:與其兩個人在痛苦中煎熬,不如一個人嚼完這顆苦果。她覺得,為所愛的人作出犧牲,是值得的。
明天,志國要到廬山療養去了,足足一個月的時間不飛行,不必擔心他在飛行中分心。這是個機會——她覺得,可以向志國講講自己的想法了。
此刻,志國就坐在勝蘭的身邊。(見圖1)
“志國,你還年輕,又是搞飛行的,我不能再拖累你…我們……”勝蘭無法抑制自己的情感,不住地抽泣。
志國的心象被什么揪了一下,鼻子一酸,也哭了。滾燙的淚,滴落在妻子的臉上。志國拿起毛巾,輕輕地為勝蘭擦去眼淚,一面給她搧風,一面輕輕地勸說:“勝蘭,別這樣想,我——”
“你別說了。”勝蘭截住志國的話頭,“你應該有自己的幸福,我這樣會拖累你一輩子的……”
妻子的心是真誠的,她愈是這樣,就愈是加深了志國對她的愛戀。
廬山:飛瀑,流云,紅日。啊,多美的廬山!但是志國人在廬山,心里卻牽掛著勝蘭。一個月后,志國從廬山回來,他帶回了勝蘭愛吃的食品,還有一個適宜勝蘭在天冷時使用的槽式熱水袋。
4
張勝蘭經過兩年多的治療,效果仍不明顯。診斷書無情地寫著:頸椎中樞神經嚴重損壞,高位截癱!
消息傳到了部隊,志國的戰友們為他嘆息!
一些好心的同志為他的飛行著想,勸他重新組織一個家庭。有的說得更為直率:“志國,下決心吧!你已經陪她幾年了,對得起她了。再說,她也有這個意思,你順水推舟,別人不會說什么的……”
勝蘭久治不愈的消息傳到家鄉,志國的父母和親友替他犯愁!家信一封接一封,每封信都勸他重新找個伴。閻志國謝絕了同志們的好意,為了做通父母的思想工作,他專程回家一趟。
母親流著眼淚對兒子說:“國,你拿定主意了?”
“嗯!”志國鄭重地點點頭。
“孩子,這樣下去,往后可就苦了你了。”老人撩起衣襟,難過地抹著眼淚。
“媽,您別難過。”志國安慰母親,“我知道您老人家疼愛兒子,心里難受。人心都是肉長的,如果癱瘓的不是勝蘭而是我,您又會怎么想呢?這事,既要替我著想,也要替您兒媳想一想!”
“你的話也在理。可勝蘭老是這樣,你這輩子不就絕后啦!”
“我們弟兄三個,誰的孩子都是咱閻家的后代。有沒有孩子我們一樣過,您老就別操心了。”
聽著兒子的話,老人默默地流著淚,點點頭。
5
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閻志國用輪椅推著勝蘭漫步在北京的“八一湖”畔。一群群活蹦亂跳的孩子,一對對竊竊私語的戀人,勾起了勝蘭滿腹愁腸。沒走多遠,她低著頭對志國說:“別轉啦,咱們回去吧!”
“勝蘭,今天咋不高興?”
“看看別人,想想自己,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志國沉思著,心里明白了八九。這以后,他想方設法用健康的精神食糧充實勝蘭的生活。他給她買來和借來書籍和畫報,每次回來休假,天天圍著勝蘭的病床轉,給她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給她講身殘志堅者的故事,有時還推她到公園游覽,讓滿園的春色,喚起她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勝蘭的精神肌體健壯起來了,志國又趁熱打鐵,在給她的一封信中寫道:“勝蘭,有道題考考你,常言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你準備給社會留下點什么?”
勝蘭知道該怎樣回答:她關心國家大事,每天堅持讀報;她刻苦學英語,學拼音,閱讀了四十多部中外名著,寫了一些讀書筆記。去年年底,她參加了北京市青年讀書競賽活動,現在又參加北京市電大中文系學習。張勝蘭覺得,一投入知識的海洋,一投入社會生活信息的懷抱,眼前是那么寬闊,生活是那么富于吸引力。
6
在勝蘭記憶的屏幕上,她不會忘記一九七九年。那時,志國在空軍學院學習。每逢星期六下午,志國顧不上吃晚飯,乘坐一個來小時的公共汽車,風風火火地趕到勝蘭就醫的空軍總醫院去侍候勝蘭,到晚上九點多鐘才回岳母家里吃點夜餐。
次日清晨,志國吃罷早飯,又帶上兩頓干糧來到勝蘭的床前,給她梳頭、洗臉、剪指甲。干完這些,他就在勝蘭身邊,復習自己的功課。晚上六點半之前,再趕回空軍學院。一年中,五十多個星期天,個個都是這樣度過的。八一年春天,勝蘭從醫院回到家中療養,志國只要回家,便主動當“保姆”。每天,勝蘭想吃啥,他就試驗著給她做啥。不懂得做飯的學問,志國讓勝蘭坐在輪椅上“遙控指揮”。喂勝蘭稀飯和菜湯時,他習慣地將湯匙在碗邊蹭一下,自己再用舌頭舔舔。涼了,熱一熱;燙了,吹一吹。然后一湯匙一湯匙地送到勝蘭的嘴里(見圖5)。為了減輕他人的麻煩,勝蘭有意控制飲食量,志國說:“人是鐵,飯是鋼,你身體需要營養,要盡量多吃點。”當勝蘭不愿吃時,志國輕聲勸說,“再吃一口。”勝蘭將這口飯剛剛咽下,又一勺很快送到勝蘭的嘴邊:“這是最后一小口。”勝蘭實在不想吃時,他又搖搖碗,笑笑說:“剩下的,‘二一添作五,你一半我一半。”勝蘭望著志國含笑的目光,順從地吃了一口,又一口……
7
1981年11月18日,勝蘭的妹妹愛平生了個胖小子。孩子從醫院抱回來,勝蘭要看看。“嗬,白白胖胖的,真可愛!”勝蘭由衷地贊嘆著。猛抬頭,看到鏡框里鑲著志國威武英俊的照片,聯想到志國的弟弟志民也當上爸爸了,心里不免黯然神傷:“要不是地震,我們的孩子,也該進幼兒園了。”想著想著,禁不住暗暗落淚。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天夜里,勝蘭夢見她和志國有了個漂亮的娃娃,黑黑的頭發,大大的眼睛,穿一身藍衣服,誰見誰夸,勝蘭高興得合不攏嘴。誰知一覺醒來,“啊!原來是場夢。”
吃早飯時,勝蘭嘆了口氣。志國發現她的眼圈紅紅的,問她:“怎么,昨晚沒休息好?”勝蘭望著志國,眼里噙著淚花,把夜里做的夢講給他聽。志國微笑著,沒吭聲。
轉眼間,志國不聲不響地來到商場,買了個一身藍的布娃娃,抱回來了。勝蘭十分高興(見圖8)。但不多會兒,她又不無感傷地說:“這娃娃是好看,可是個假的。”志國詼諧地勸道:“假的比真的好,真的要吃,要喝,還得把屎把尿。你侍候不了,還是這個好。”一席風趣話,說得勝蘭臉上綻開了笑容。
“給布娃娃起個啥名字?”志國問勝蘭。
勝蘭沉思片刻,說:“就叫‘盼盼吧。”
他倆又商定,把“盼盼”來到他倆懷里的這一天——11月25日,定為“盼盼”的生日。
“盼盼”是志國和勝蘭忠貞愛情的象征,蘊含著他們的深情和希望。
8
勝蘭高位截癱后,有一年多的時間四肢不能動彈,她對志國的全部愛只能靠二妹代筆傳情。1977年11月,勝蘭動了第二次手術。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就想給志國寫封信。清晨,勝蘭平躺在病床上,讓妹妹找來一塊小木板,準備墊著用左手給志國寫幾句話。但僵硬的胳膊不聽使喚,左手手指也捏不住鋼筆,不用說寫字,就是劃一道杠都很困難(見圖2)。父母心疼地勸她別寫了,可勝蘭倔得很。她讓妹妹用線把鉛筆綁在左手虎口上,用右手扶著左手,艱難地劃一道,喘口氣,用了一上午,總算寫下了這樣一封短信: “志國,我很想你!祝你身體好,學習好,工作好。”(見圖3)
信寫好后,勝蘭請妹妹專程坐火車送到志國的手中。當天傍晚,志國飛行歸來,看到勝蘭寫的信,禁不住淚水溢滿了眼眶。
這些年,志國和勝蘭互通書信四百多封。每封信,每個字,都凝聚著夫妻間深篤的恩愛之情。
志國提升為飛行大隊長,勝蘭寫信鼓勵他;部隊飛行訓練最緊張的時候,勝蘭用書信給他送上“精神清涼劑”。有時,勝蘭特意在信里寫一段拼音字母,讓志國譯成漢語。這一次,志國又把勝蘭信中的一段拼音譯了出來:“讓我用筆為你唱一支歌:我又漫步在田垅上,留下數不清的腳印,就象一張張失落的樂譜,寫著無數愛的歌。它并不比別的歌更好,卻是我為你而作。當我為你唱出這一支歌,是否你在靜靜聽著?只要心兒沒分開,千山萬水也不存在。”
仲秋之夜,勝蘭的筆端更是飽蘸深情:“夜已經很深了,我獨自坐在院子里賞月。我對月亮三拜,心里祝愿:我的父母和公婆健康長壽是一愿;我親愛的丈夫平安無事是二愿;我的病早日康復,報答志國的恩愛之情是三愿。月亮一直看著我,它明白我的心愿……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去年五月,三十四歲的閻志國當了飛行團長。消息傳來,勝蘭坐在輪椅上,用一雙不靈便的手,一筆一劃地給志國寫了一封三千多字的長信,信中以《擔當重任需要什么條件》為題,詳細摘錄了報刊上的有關資料,勉勵他:“清清楚楚看昨天,扎扎實實抓今天,高高興興看明天;向昨天要經驗,向今天要成果,向明天要動力。”
張勝蘭的一封封書信,化作一股股春風,催助著閻志國飛行事業的風帆。八年來,他駕駛銀鷹一直保持飛行安全,出勤率是百分之百,優質安全飛行率也是百分之百。三次榮立三等功,四次受嘉獎。空軍領導機關批準他為“雷鋒式的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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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志國在奮飛,張勝蘭呢,她現在怎么樣?當然,和八年前“最多能活半年”的說法相照應,她已經頑強地活到了今天,不能不算是一個奇跡了。那么,她還能不能出現更大的奇跡呢?這使我們想起了十九世紀英國著名女詩人巴勒特——她十五歲那年騎馬摔壞了脊椎骨,從此癱臥病床二十多年;但她卻勤奮寫作,其詩作名揚天下。一天,一位名叫羅伯·勃朗寧的男子慕名投書巴勒特。從此他倆書信伴著愛情,往返五百七十三封。隨之,奇跡出現了——年近四十歲的巴勒特居然下床了,走路了,奔跑了!后來,就是這位巴勒特,她的十四行愛情詩,成為世界文壇上的精品;她和勃朗寧的結合,成了人世間最美妙的愛情佳話。
啊,真正的愛情,具有何等神奇的力量!
今天,你仔細瞧瞧照片吧,張勝蘭穿著支架可以下地了!據說,她的中樞神經并沒有完全被砸斷,她身體的一些別的功能也已有所恢復——那么,再過若干年呢?有閻志國及周圍親切的人們創造如此和諧的精神天地,她會象當年的勃朗寧夫人那樣嗎?我們由衷地祝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