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將鐵凝的中篇小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改編成電影文學劇本并搬上銀幕,是因為這篇小說曾使我激動。不,用“激動”形容也并不準確。應該說,是這篇小說使我的心顫動,撬開了我生活記憶的大門,點燃了我的思想和感情。鐵凝在小說中把錯綜復雜的社會和人生,通過一個女孩子的感受反映出來。通過這個女孩子的真誠和困惑,透析出作者對現實及未來的喜悅與憂慮。我感到了我的心、我的感情和她是相通的。
我們每個人都曾有過最難忘的最寶貴的少年時代。那時,我們才剛剛認識生活,認識世界,清新的、復雜的生活一起迎面而來。打開每個人的記憶倉庫,都會有對那個時期的最鮮明而生動的印象和回憶。這篇小說恰恰是寫人生中這一最美好的年代。而“少女”正應該是美的代名詞。鐵凝在生活中發現了美,發現了一個新時代的新人——安然,她沒有世俗觀念,她是純凈的、真誠的、坦蕩的。生活中最可貴的莫過于真誠,而真誠就是美。作者是用真誠去發現真誠的。我第一次去保定見到鐵凝時,談到我的創作動機。我曾說過,我要呼喚真誠!我為小說創造了真誠而坦蕩的安然這一藝術形象所震動,我和小說從平淡的生活中所開掘的心理沖突、心靈碰撞及其所蘊藏的思想內涵產生了共鳴。呵,生活是美的,也是沉重的!
我曾回憶過我們的父輩及我們這代人,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許多思想、性格上的美的品質延續發展起來了。然而,也有某些自然形成的,非常真誠的思想上性格上美的東西卻被世俗的東西所沖擊所湮沒了。是的,社會無時無刻不在潛移默化中塑造著人,而人呢,又在不知不覺中塑造著社會。安然是一顆幼苗,她正面臨著“塑造”的考驗。應該看到,許多年來,我們的生活當中“左”的思想和帶有封建色彩的陳腐觀念形成了某種不易改變的刻板模式,而常常會使健康優美的個性,豐富生動的感情就范于這種模式,所以也往往會使一些人喪失個性——喪失追求一一喪失真誠。主人公安然,是一個還沒有引起某些人足夠注意的,仿佛還沒有登上社會舞臺的,心胸坦蕩、真誠、富有正義感的社會主義新人,無意中形成了對傳統的偏見、對陳舊的腐朽的觀念的沖擊。這就是這個形象、這個作品的內在力量。安然這代人的真誠正是中華民族的希望。
這部影片不是直接反映變革時期在政治上、經濟上的沖突,它主要是寫了安然、安靜等一群人,一些充滿了人物自身矛盾和在復雜的社會生活中心緒復雜的人。比如安然這個帶有稚氣的誠實而富于正義感的少女(對媽媽的批評,對改進冰棍質量的認真態度,對祝文娟不敢講真話的評論,對老師念錯字的糾正,對劉冬虎、米曉玲的同情心……),在評三好時卻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人們說她“不自量”“愛表現自己”等等,通過這些表現了安然的主觀愿望和客觀存在的矛盾。再如,作品還向我們提出了一些更加復雜的人物形象——安靜、韋婉、祝文娟、爸爸、媽媽……,這些形象向我們更深入地揭示了生活中不容易被察覺的但令人憂慮的側面。從而把我們引向更深刻的思考:有的人(安靜)為什么會充滿內心矛盾地去做她不愿做的事;有的人(韋婉)仍用僵化的虛偽的一套模式教育著下一代青年;有的人(媽媽)為什么會意志消沉,情緒煩躁,用她在生活中總結的消極教訓培養子女。……這所有來自生活的土壤中的多種人物的心理和性格刻畫,為作品提供了豐富而復雜的內容。
在我們這個蓬勃的思想解放的時代,從本質上講,安然的個性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個性,是與黨中央提出的建設“兩個文明”的生活節奏和旋律非常協調的個性。從安然毫無世俗偏見的、純真的坦蕩的個性中,從她想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渴求中,我們看到了中華民族的一代新人的成長。這個人物身上帶著時代的光彩和印跡,為我們提供了未來的接班人的某種信息;是有著非常深刻的現實意義和深遠的社會意義的。
這部影片要歌頌的是真誠;歌頌真誠帶給我們的美、帶給我們的激動。
這部影片沒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和戲劇沖突,可是內在卻充滿了“尖銳”的矛盾。這種矛盾以一種非常“平淡”的生活氣氛表現出來。為了使影片淡而不平,淡而不淺,淡而有味,就要抓住三條線來貫穿全片。
這部影片的主線是主人公安然的心理情緒線。安然這個十六歲的孩子的思想行為與韋婉等人的世俗偏見形成了沖突,使她情緒有了起伏跌宕。然而這條線又是含蓄的、隱藏的,不要有意識地去“說明”什么。我們把握住了這條內心情緒的脈絡——安然評三好前的焦慮,評三好所受到的震動,以及她放棄當三好過程的復雜的心緒……。這就會使觀眾窺視到她的內心,感受到她的情緒,從而受到啟示而產生聯想和思考。我希望讓人們從外表平淡而實質復雜的生活中走進人物的內心世界,窺視到人物的最隱秘的感情和思緒。想從人物的家庭、社會、學校、大自然的有限空間開拓出無限的心理空間,讓人們獲得心理共振和思索。
第二條線是以安靜為主所牽動的社會脈絡。安靜的婚事牽動了爸爸、媽媽;她的審稿(帶著矛盾心理所做的違心的事情),牽動了韋婉、妹妹和老馬。從她身上反映了社會生活的復雜面。而復雜生活中的陳垢污染了這顆本來純凈的心靈。另外安靜這條社會線與安然的心理情緒線形成了緊密的交織和鮮明的對照。一個(安然)在純真無邪地成長著,當受到“假話”“虛榮”的阻力時,她要沖破它們,她要抗爭,要奮進;而另一個(安靜)則慢慢地被世俗的影響侵蝕著,適應著,并逐步學會一定程度地去迎合。這兩條對比的心理和社會脈絡,不僅展現了安然的情緒和心理,也不僅能激起安然和其他人物的心靈碰撞,還牽動了全片中所有的人物,引起各個人物的煩惱和喜悅。這是相輔相成而又有機地貫穿全片的兩條脈絡。
還有一條線是韋婉的線,這是一股僵化而俗氣、世故而虛偽的勢力(思潮)。這條線正同以上兩條脈絡相糾葛,相沖突。韋婉是一定時代和歷史的產物。我并不是把她作為一個教師來表現,而是作為“這一個”人在塑造她。通過她能讓我們產生許多聯想。
以上三條線索加上其他一些必要的枝蔓——更多的是用細節去表現,比如劉冬虎、米曉玲及借書小姑娘……等人物身上的細節和情趣,使得未來的影片更顯得深厚扎實并具有多義性。我希望影片中每一個人物,由于各自獨特的社會歷史原因形成的復雜個性,會引起我們對縱向歷史的反思,也能引起我們對橫向社會的洞察和思考。
在風格上,這應是一部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具有細膩的心理刻畫,清新、凝重、含有詩意的影片。
影片中展現出來的一切應該象生活本身那樣平淡;象生活本身那樣嚴峻;象生活本身那樣復雜。
影片表現的是一些普通人的生活,力求自然些、再自然些。
濃郁的生活氣息來自影片對普通人的生活場景的鋪排;對人們日常生活事件的描述;及對最普通的最直接的家庭中人物關系的展現。這些都是平凡的、真實的,又是豐富多采的。
細膩的心理刻畫來自于對人物內心的思考及隱秘的心緒觸及,并以此作為主要結構脈絡來貫穿。因此必須以高度細膩的表現手段來揭示來刻畫。
影片的清新將產生于主人公(這群青少年)的氣質和行動。她(他)們是充滿青春活力的,是蓬勃向上的。從他們身上我們感受到有一股清新、健美的“力”正在我們生活中萌芽生長,這正是我們奮發的民族的希望之所在。
影片的凝重感將產生于人物的思考和情緒。十六歲的孩子已經在思考職責、道德等問題,并感到生活并不輕松。這要靠背景及環境氣氛渲染來烘托。這種凝重感隨著人物心理情緒的變化表現在每一個哪怕是極小的場景及畫面的創造中。
在藝術探索中我們著重強調情緒的渲染:畫面不僅是敘述的手段,它更重要的在于表達情緒,表達人物心理情緒、場面中所蘊含的情緒以及節奏等所帶來的總體情緒。我們希望通過場面本身流露出來的內在情緒,能夠真實地感染人的內心,沖擊人的感情,使人產生聯想,達到使觀眾同我們一起去感受影片中生活的境地。這就要靠畫面的作用和力量,比如用人物調度、鏡頭運動及角度、構圖、光影、道具、服裝……等來產生情緒感染力量,產生情緒延伸,達到沖擊人的力量,產生含蓄的哲理。把抒情性、哲理性滲進敘事當中,再加上節奏和意境諸方面因素,形成影片所含有的詩意。
在對生活的把握上,應力求把“美好”和“沉重”這兩個矛盾的因素有機地結合起來;在影片的氣質上,又應力求把“清新”和“凝重”這兩個矛盾因素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總的基調是清新而凝重。但要清新而不膚淺,凝重而不壓抑。要達到清新與凝重的和諧統一,這對全片的造型來講,就要求在拍攝不同場面時有明暗之差、有冷暖之差。在主體和背景上也有明暗層次和色彩上的差異。我們強調多用大色塊的作用,強調投影的作用。大筆觸的描繪可能會帶來在既有清新感同時也有凝重感。(這一點恰恰是區別于以前拍攝過的少兒題材影片的特點。)清新而凝重的氣質可能會帶來更含蓄的韻味和更深沉的內涵。
在畫面的結構圖上不完全是那種紀實電影拍攝法帶來的隨意性和破碎感,而是有重點的渲染,可以帶有主觀情緒的顯露,是有選擇的真實。
外景著重表現一個新舊交替的中小城市的風貌。尤其是街道表現出質樸、真實、濃郁的生活氣息;反映出新舊交替的時代氣氛;可為人物成長的環境作一種含蓄的隱喻。
外景選擇對頭,再加上攝影的構圖和用光的配合,可為影片提供社會環境的凝重的側面,也可能產生一種民族氣質,這是我在影片中所追求的造型美的實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