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在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之間做出抉擇么？

把建筑歷史上前前后后曾經出現過的“主義”集合起來，大致可以開列出如下一個名單：

古典主義（Classicism）、浪漫主義（Romanticism）、折衷主義（Eclecticism）、未來主義（Futurism）、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功能主義（Functionalism）、構成主義（Constructivism）、野性主義（Brutalism）、形式主義（Formalism）、新古典主義（Neo-classicism）、新經驗主義（New-empiricism）、新陳代謝主義（Metabolism）、理性主義（Rationalism）、現代主義（Modernism）、后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后現代古典主義（Postmodern classicism）、文脈主義（Contex-tualism）、引喻主義（Allutionism）、歷史主義（Historicism）、雜亂主義（Chaoticism）、最小主義（Minimalism）、超級手法主義（Supermannerism）、反歷史主義（Anti-historicism）、巴洛克歷史主義（Baroque historicism）、象征主義（Symbolism）、晚期現代主義（Late modernism），等等。

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其實這還算不上一個完全的名單。

對于這些主義，我本來并無多大興趣。說來也很慚愧，對國內前兩年正值高潮的關于后現代主義的討論也未積極參加。如果我的感覺沒錯，眼下有一部分同志對后現代主義的熱情似乎稍有減退，但我自己對“主義”的態度卻有了一點改變。促成這種變化的原因是近來發生的幾件小事：

一是在幾次方案討論會上，看到有些方案頗帶有一點后現代主義的味道。

二是聽說有些建筑師喜歡把自己的設計納入后現代主義的范疇，可能覺得只有這樣才更合乎時代潮流。

三是舊文新讀，除了我們的理論家早已發表的幾篇介紹后現代主義的文章之外，還有約翰·帕斯蒂爾的一篇，題目是《休斯敦雙塔記》，在評論兩幢新近落成的高層辦公樓時涉及到了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

對于上述各種主義，要想弄清它們的真正含義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對理論家以外的人來說也不見得那么必要。不過，一個主要從事設計工作的建筑師，倒是不妨花費一點時間和精力去了解一下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來龍去脈和它們彼此之間的恩恩怨怨，這對我們自己的創作是會有些好處的。

從上個世紀初就已發端的新建筑運動經歷了一個世紀的摸索、奮斗，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已可以說是氣勢磅礴了，戰勝那些堅持古典建筑清規戒律的保守派已經成為不

可逆轉的局面。一些杰出的代表人物相繼出現，他們都有相當系統的建筑理論和在這些理論指導下進行，并反過來體現和豐富這些理論的創作實踐。他們在對待功能、形式、技術和經濟各方面的觀點有許多共同之處，作為一種建筑思潮即所謂的理性主義，或現代主義，它對世界建筑發展的影響巨大，并一直持續到今天。盡管現代主義在一些方面還存在著局限性，但從沖破保守勢力的禁錮和樹立嶄新的建筑觀兩方面看，它都是有著極大的進步意義的。

不過，即使盡管同屬現代主義但觀點不同的建筑師們仍把現代主義看成鐵板一塊，但它還是不能永遠一統天下。果然，后現代主義出現了，并向現代主義猛烈開火，在建筑理論界掀起不小的波瀾。其實，我們若能象上面所說的那樣去理解現代主義，那也就不難理解后現代主義的出現。正如當初現代主義的倡導者們看待保守派那樣，后現代主義者幾乎以同樣的目光看待那些被認為是現代主義的建筑師們。在后現代主義者的心目中，現代主義的建筑師就是當今“進行清教徒式的道德說教”的保守派，于是就把現代主義確定為攻擊的目標，并宣布現代主義已經死亡。因為在他們看來，現代主義不僅是犯了某些錯誤，而是一無是處。難怪有人提出與其使用“后現代”一詞，還不如以“反現代”取而代之，這倒真稱得上是直截了當，一針見血。

我并不想說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兩種建筑思潮的出現是那種歷史上經常出現的驚人的相似。因為至少到目前為止，后現代主義對現代主義并未取得早年現代主義對保守勢力的那種決定性勝利。一種觀點認為后現代主義只是為了對現代主義進行充實和改革，那就根本談不上兩者在斗爭中孰勝孰敗的問題；另外一種截然相反的觀點認為后現代主義是反對改革的復辟派，那它恐怕逃脫不了被歷史所淘汰的結局；只有認為后現代主義是最順應歷史發展潮流的人，才會為之奮斗并期待最后的勝利，即使如此，現在也談不上勝利在望。

應該說明的是，雖然今天的現代主義和當年的保守派在兩場斗爭中都同樣處在受到攻擊的地位，但他們的態度和做法是完全不同的。保守派在敗陣之后分化瓦解了，有的一直頑固堅持原有的立場，另外一些雖然改變了格調，然而是被迫的。而現代主義建筑師中的一些佼佼者卻一直在為改變方盒子的建筑形象而努力獻身實踐，即使認為方盒子的罪名本不應該強加在現代主義身上，他們仍然在為洗刷這個罪名而忍辱負重。他們在為建筑的大眾化、風土化而不斷嘗試；他們并沒有完全被技術所支配，在尋求建筑的幾何性和雕塑性的探索中取得了成果；他們也不根本排除象征與隱喻在建筑創作中的運用。總之，現代主義建筑師沒有在他們的先驅者劃出的圈子之內徘徊不前，而是保持了不斷地向前跨越。

我們還應該看到，今天的現代主義建筑師和本世紀初的現代主義建筑師也不盡相同。昔日的現代主義者們把話說得過于絕對，在和保守派的論戰中，論點既不無懈可擊，方式也很缺乏謀略。即便是斗爭形勢需要他們矯枉過正，到了羅斯宣稱裝飾就是罪惡的時候，自己已經沒有迴旋的余地了。今天的現代主義建筑師比早年的現代主義泰斗們有著更豐富的實踐成果，在論戰中也不象“少就是多”那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了。

盡管如此，現代主義建筑師們的理論與實踐依然不能符合后現代主義者的建筑觀，雙方的斗爭日趨尖銳。但是，作為建筑師，不妨提出一個問題：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兩種思潮之間或者現代主義建筑師與后現代主義建筑師之間果真需要那么勢不兩立么？兩個陣營果真是那么涇渭分明么？讓我們來看兩個例子。

其一是關于兩個著名建筑師的。菲利浦·約翰遜直到五十年代中期還是現代主義中堅定的一員，曾不止一次地聲稱“寧可不作一個好的約翰遜，也要作一個差的密斯”。然而不久就開始反戈一擊，聲稱要與“七十歲出頭的老家伙”結束關系，站到了后現代主義一邊。他設計的美國電話電報大樓被認為是后現代主義的代表作，而他本人則被譽為后現代主義的保護人。另一位就是美籍華裔建筑師貝聿銘，他一直被認為是理性主義的杰出代表之一，自己也公開聲明是屬于“把柯布西埃和密斯等人的理想付諸實踐”的一代。在被問及對后現代主義的看法時，他回答說：“它沒有任何新的東西。”他對菲利浦·約翰遜評價甚高，但感到跟不上約翰遜的多變。他把建筑看成是一種嚴肅的事業，而不是時髦，在這方面自認為是個保守派。看來，兩人在許多方面差異頗大，各自屬于哪一營壘也十分明顯。意味深長的是菲利浦·約翰遜認為貝聿銘早在一九六七年設計的美國大氣研究中心就已經是一幢后現代主義的建筑了。這大概是因為貝聿銘在構思這座研究中心時，從十三世紀印第安人的巖穴建筑中得到了靈感，這也稱得上對后現代主義大力提倡的文脈主義這一條身體力行了。

其二是關于兩幢建筑。在休斯敦有兩座新近落成的高層辦公樓：由約翰遜—伯吉設計的共和銀行和SOM公司設計的同盟銀行。約翰·帕斯蒂爾在他的評論文章中說，共和銀行由于采用了傳統的形式、空間和材料而成為后現代歷史主義的嘗試；而同盟銀行則是一個利用雄渾的尺度和光潔的形狀與表面的后期現代主義作品。作者接著又談到，盡管同盟銀行給人的第一眼印象好象很明確地是一個后期現代主義的設計，它還是在好幾方面表現出了向后現代主義進軍的跡象；而共和銀行與這種情況剛好相反，它在約翰遜—伯吉事務所已經建造的建筑物中似乎是屬于最純正的歷史主義的一幢，因為它極為嚴肅，毫無譏諷，但最后分析來看，它也不能逃避那種所處時代的文化、經濟環境的影響，因而它又是一個高度實際的現代建筑。

也許有人會說，列舉上述兩例是為了調和或模糊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之間的差別和矛盾，其實不然。相反，倒是兩個例子本身正好說明了兩種“主義”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即使在理論上可以說出兩者之間的對立之處，在實踐上卻常常處于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

至此，我想已經可以回答本文標題所提出的問題了，那就是對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在相當一段時間里面，我們大可不必持有一種非此即彼的態度。也正是基于這樣的看法，我想不妨在文章開頭列出的名單中加入另外一個名聲并不太好的“主義”——實用主義（Pragmatism）。本著這樣一種“主義”，我們一面嚴密注視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之間論戰的發展趨勢，加以自己的分析判斷；與此同時，從兩種思潮和它們分別指導下的建筑作品中吸取能夠啟發我們的靈感、豐富我們的手法的一切。首先，這樣做是應該的。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我們主要是受到現代主義的影響，后現代主義闖入我們的建筑陣地也不過幾年的時間，對它我們完全有可能感情用事地、不自覺地加以排斥抵制，這無疑應當避免。后現代主義生長的土壤主要是在美國，而美國在歷史、社會、政治、經濟各方面與我們的差別是如此之大，到目前為止，我們中國建筑師對后現代主義的了解恐怕還難以使我們做出最后的判斷，何況它和當代的現代主義也都在同時發展和演變。其次，實用的作法又是可能的。人人皆知，理論來自實踐，又反過來指導實踐。但理論和實踐的關系體現在科技和藝術兩個領域中又有所不同。在科學技術上，一種理論一旦被證實是正確的，在它指導下的實踐結果也必定是正確的，即如梯形的面積只要按照“上底加下底乘以高除以二”來計算，答案永遠不錯。但對藝術來說，理論的正確與否和效果的優劣有時并不完全一致。現代主義建筑師的作品并不都能令人滿意。后現代主義建筑師的作品中，有的好象不高明的學生作業，但有的就象一首好詩一樣的清新流暢，優美動人，前面提到的共和銀行堪稱這樣的佳作。對這樣的作品加以借鑒不但可能，而且值得，我們何樂而不為呢？再說，對現代主義的著名作品，我們已經這樣做了多年了。

沒有人會強迫我們對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表態，倒是我們自己有時會想到這個問題。這時，我們不應忘記從后現代主義最重要的理論家羅伯特·凡丘里那兒得到一點啟發。這位被認為是后現代主義的主將的建筑師在嚴厲批判了現代主義，對后現代主義運動做出了重大貢獻之后，卻拒不接受后現代主義者的稱號，相反地總是自我表白，似乎要和后現代主義劃清界線，力求保持一種“超然的地位”。這個事實令人費解，同時也發人深思，大概還會使一些本來準備投身到后現代主義一邊的人們產生一點猶豫。看來兩派之間所以會針鋒相對，除了理論上互相不能求得妥協或一致外，恐怕還在其它許多方面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這只有他們自己心中有數，卻不想拿到桌面上來。從這層意義上講，對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都持一種更客觀的態度，也不能算是無益謹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