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感情”的浮想

三位研究生合寫了一篇關于我的作品的評論，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雖然祖慰的作品以理智見長，沒有多少動人的情感力量，但也還具有較強的可讀性。這就奇怪了，我們說情感是讀者接受文學作品的中介，祖慰的作品又何以能在中介因素薄弱的情況下贏得了讀者呢？”他們進一步剖析作品，發現我的“作品中蘊藏著豐富的知識信息量”，“喜歡探討人生哲理”，因而“調動了讀者的好奇心”，“利用了讀者由好奇所激發的注意，不知不覺地讀完了他的作品。”——奇怪的問題終于得到了回答。

正象我激起三位研究生的好奇心一樣，他們提出的聰明的問題——愛因斯坦說，聰明的問題比聰明的答案更有價值——把我大腦中的許多信息激活了，象清晨湖面上的青濛濛的霧，自由飄逸而來。

文學作品沒有情感的力量就象——就象什么呢？父親和母親，他們要把自己的基因遺傳下去，就得生出有血有肉的象自己的嬰兒，不能直接把自己的“DNA”拿出來。基因需要美麗生動的載體（人體）超越歷史。文學作品的載體就是感情，不然，我的審美意識（基因），不可能被讀者接受；就象不見兒女血肉之軀，根本無法辨認父母的基因一樣。

唉，可悲——咦？我會悲，不是證明我不是機器人，可為什么寫起作品來就那么無情呢？

好奇心，——啊，使我好奇地想到一個歷史故事。早在十八世紀前，土豆就從美洲引進法國。但是，不能推廣。宗教家認為土豆是“鬼蘋果”，會給人帶來惡運；醫生認為吃了土豆會得疑難癥，有毒；農學家斷言，土豆會使土壤貧瘠。著名的法國農學家安瑞·帕爾曼切在德國當俘虜時，親自吃過土豆，無毒、美味、沒壞運，據他的考察，對土壤無害。他決心在法國推廣。可是法國人不聽他那一套。于是，他耍了個花招。一七八七年，他得到國王的許可，在一塊很壞的低產田上裁培土豆。根據他的請求，由一支身穿儀仗服裝的、全副武裝的衛隊看守這塊地，以防止“擴散”。但是衛隊只是白天看守，晚上就撤了。這時，法國人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每到晚上就來挖土豆，并把它栽到自己的菜園子里。結果是，帕爾曼切憑借人們的好奇把土豆擴散到全法國的大地上。

我是不是在使用帕爾曼切策略傳播自己的作品？有人就批評過我賣弄知識，是不是象在土豆田上故意派國王衛隊看守一樣故弄玄虛？呵，這一比可更讓人沮喪了。

——沮喪，恰恰又是一種情感！無情作品偏偏使我生出那么多情來。

我忽然“悅納自己”起來，也就是說，在我感到無奈時，極力把自己的缺點說成是優點，表示出對缺點的自我欣賞。這也是一種人之常情。——又一個情。

我反問：“能引起人們的好奇心有什么不好？好奇不是人的一種感情嗎？你能說去帕爾曼切土豆田里偷土豆苗的人不是感情支配他去的？理性（即當時的各種理論）告訴他土豆不好，可感情促使他冒險而去。冒險中還有一種恐懼的感情。”

如果讀者真是對我作品中的哲理探索及有趣的知識懷有好奇，那我是不是調動了他的感情？

作品不過是些文字符號。所謂作品有感情，就是作者所寫的文字符號能“調動”起讀者的某種感情罷了。

許多觀眾聽勛伯格的十二音序列音樂，聽斯特拉文斯基的原始主義作品，覺得這些現代音樂大師在回避感情，是冷冰冰的理智。再也沒有象聽貝多芬音樂所產生的激越，聽肖邦音樂所產生的沉醉，聽柴可夫斯基音樂所產生的悲憫……

美國當代著名的作曲家、指揮家、鋼琴家艾倫·科普蘭在他寫的《怎么欣賞音樂》一書中怎么辯解的呢？他說：“當你感到一首當代作品顯得枯燥純理性，看起來缺乏感情或情緒的時候，很可能是由于你對本時代的典型音樂語言無動于衷。”那就是說，是聽眾缺乏現代感情。

艾倫·科普蘭還進一步指出，現代音樂傳達的感情不同于古典音樂了，它能“使我們產生更激烈的緊張或放松，更生動的樂觀主義，更灰色的悲觀主義，極度的放任和爆發式的歇斯底里，色彩的千變萬化——明暗的細微差別，有時能變成怪誕的、紋理錯綜的、輕松的幽默感，開闊的前景，‘痛苦’的渴望，耀眼的光彩等等。如果聽眾忽視當代音樂，他就剝奪了自己的一種難能可貴的審美感受。”

艾倫·科普蘭不僅“悅納自己”，而且責怪起聽眾來了。

可是有趣的是，聽眾們愿意接受他的責備：這本小冊子出版之后立即走向世界，譯成多種文字，再版了多次，在中國的第一版就發行了五萬多冊……

當代杰出的畫家埃舍爾，他的作品完全不同于達·芬奇的《蒙娜·麗莎》，不再有使人陶醉的美。他畫的全是智慧的圖畫，體現奇妙的悖論，錯覺或者雙重含義。榮獲諾貝爾物理獎金的楊振寧博士所著的書《基本粒子發現簡史》，采用了埃舍爾的《騎士圖》。這幅畫用優美的圖形及其鏡象巧妙地表現了物理學中深奧的對稱性原理。楊振寧博士在前言中對埃舍爾允許他采用這幅畫而深表謝意。在埃舍爾的畫的崇拜者中，有許多是極富理性的數學家。他們感嘆：“當我慢慢欣賞埃舍爾的畫并在其中發現那些美妙的數學原理時，那是一種多么愉快的審美享受啊！”

埃舍爾在畫理性，現代崇拜者在欣賞理性美。埃舍爾的畫不是挑起觀賞者的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而是逼人想一想，悟到一個玄妙的“怪圈”，悟到畫和數學中的哥德爾定理有著驚人的同構，然后拍案叫絕，產生強烈的美感。就象物理學家看到了愛因斯坦的關于能量和質量關系的最簡潔的表達式（E＝mc2）所產生的驚奇美感一樣。現代人的感情遠不止七情，比七情豐富得多，深奧得多，奇妙得多！

古人認為有情文章在讀者中的情感效應是：“快者掀髯，憤者扼腕，悲者掩泣，羨者色飛。”還要求有道德效應，應是：“使怯者勇，淫者貞，薄者敦，頑鈍者汗下。”讀《紅樓夢》、《水滸》、《安娜·卡列尼娜》、《巴黎圣母院》等名著，會有這樣的效應。

然而，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讀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等等現代名著，情緒效應不再那么強烈，不再那樣單元。作者常常用新聞式的客觀描述，形象里透著冷峻的象征，深層的思索。這些作品與喜歡它的讀者構成一個雙向反饋的審美系統，作品塑造讀者，讀者塑造作品，往復振蕩，在認知的基礎上，產生出多元復合的移情、聯想。海明威筆下的老人，讓人產生現代的價值觀念：只要是自己愿意的有益的選擇，縱使失敗了也是英雄。那失敗了的硬漢，既使讀者有領悟后的審美愉悅，又使讀者得到一種含而不露的情感結構深層次上的震撼。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讓讀者從不可思議的奇跡和最純粹的現實生活的魔幻現實境界里認知到拉丁美洲近百年的孤獨，在讀者內心深處進行情的“爆炸”，體驗現代人特別強烈的孤獨感——從拉丁美洲的孤獨感誘發現代人自身的孤獨感。

畢加索立體主義的畫，在崇拜者那里能產生震驚：為二維平面表現出的三維甚至多維時空的創舉而驚嘆。但是對于另一些觀眾，例如用寫實主義審美標準去看畢加索立體主義作品的人們，那完全不是藝術品，而是任意涂鴉的垃圾，只會斜睨著撇撇嘴走開了，不屑一顧，厭惡！

看寫實主義大師的畫，譬如安格爾的《泉》，不管男女老少，不管是畫家還是畫盲，都會覺得美，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只是審美智能高的人比低的人所得審美信息量較大而已。

現代藝術只與它的專門化的知音構成審美系統，也就是說，只使這個系統中的人動情。

情，隨歷史幻變著的情，神秘的情……

究竟什么是情感？情感是怎么產生的？情感有自身的規則嗎？

研究數學規則的規則，叫做元數學學，研究物理學原理的原理，叫做元物理學。那么，研究情感規則的規則就叫“元感情學”。

根據心理學的定義，所謂情感，就是人對現實對象和現象是否適合人的需要和社會要求而產生的體驗。

隨著歷史的變化，現實對象在變，人的需要在變，社會要求在變，那么，由此產生的體驗（即情感）怎么會不變？用傳統意義的情來要求現代作品，那就象用足球運動的規則去要求籃球運動員一樣——根本不能進行籃球賽，因為足球規則是不準用手碰球的，不然就犯規，而籃球運動全都用手，恰好不準用腳，而足球是用腳的。

拉斐爾會認為畢加索是胡鬧，貝多芬會怒斥斯特拉文斯基，曹雪芹會對福克納嗤之以鼻……

體驗變了，審美規則變了。

現代社會是信息社會，社會中的人是高智能的人，高智能的人有著高情感。

《大趨勢》的作者約翰·奈斯比特從高技術社會需要高情感相平衡的角度，指出了現代人的高情感表現。需要從電子家庭里走出來到迪士科舞廳與人相聚。需要回歸有野性美的大自然。需要表現體力競爭的體育觀賞。需要平衡人際關系的倫理化的宗教以及闡述新價值觀念的心理治療醫生。對簡單質樸的軟色調和鄉村音樂有著特別的興趣等等。

許多現代派作品正是反映在高技術、高競爭社會中缺乏高情感時的心態的：被異化的苦悶，被分割的失落感和孤獨感，舒適的現代文明孕育著的群體危機感，瘋狂節奏的紛擾等等。這些作品喚起了現代人的共鳴。作家們從反面印證未來學家的對現代高情感的分析。

我再去編一個中國式的故事再多一次去證明奈斯比特的高情感？不。晚了。重復不是創作。

高情感僅僅是上述那些？

不。還有。我體驗到了一種現代人的高情感。

我想到童年時代。在曬谷場上，奶奶給我講“嫦娥奔月”的美麗神話。她說，月宮里有桂花樹，有三只腳的月兔，有釀桂花酒的吳剛老爺爺，有整天跳舞的最漂亮的嫦娥仙子。奶奶并不認為是神話，而認為是真的，因為我們能從十五的滿月中隱約看到桂花樹、吳剛的影象。我當然也信，希望將來能找到嫦娥吃了升天的仙丸，升到廣寒宮去玩玩。這時，祖孫兩代都陶醉在這樣的“距離美”中。

然而，如果我有了孫子，在中秋那晚我再給孫子講“嫦娥奔月”時，我的情感就不同于我奶奶了。我指著月亮說，“那是一棵桂花樹”，我馬上在心里否定，“不，那是環形山的影子”。我再指著月亮說，“那是吳剛爺爺、三腳月兔和跳舞的嫦娥”，我同時在心里否定，“不，月球上沒有水，沒有氧，沒有大氣，連微生物也沒有”。但是，我并不因為科學知識破壞了神話美而傷感。我知道：月球是人類星際航行的中間站；是最理想的資源豐富的太空加工基地，可以生產出地球上生產不出的東西；在月球上旅游可以體驗到我若嬌燕一般輕捷的美；從那里可以看到無大氣層阻隔的燦爛的星空等等。

多學科的知識給現代人帶來一種新穎的高情感——復合的美感體驗。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講到過“現代人眼中的大千世界”，舉了一個例子，引錄如下：

故宮御花園里有棵奇特的連理樹。這種樹在唐朝詩人白居易的眼里，它是一首愛情之歌中的一個迷人的樂句：“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如果是一位具有多學科知識的現代人去觀照這棵連理樹，就不僅僅是美學上的移情觀照了，他也許同時會——

從植物學和遺傳工程學的角度解開連理樹的奧秘；

從耗散結構理論領悟這棵古老的樹的生長時的負熵效應及衰亡時的增熵效應；

從系統論角度看到了它悄悄地與周圍環境構成了一個妙不可言的反饋自調系統；

從民俗學角度看，唯獨中國人把連理樹、并蒂蓮以及虛構的比翼鳥作為忠貞愛情的象征，那是因為中國的儒學把人情世界定義為二人世界；

從原子物理學角度看，連理樹的基本粒子和非生命的石頭的基本粒子并無差別，在那個層次的世界里，萬物是那樣地充滿詩意的一致性，又那樣地充滿讓人乏味的雷同性；

從哲學的角度看，它是一個客體，我是一個主體，這兩者的認識論關系讓最有智慧的哲學家爭論了幾千年；

從…………

很顯然，現代人在連理樹前的情感和白居易的情感大不相同了。現代人的情感不僅是多元的組合，而且常常是互相對立的情感的組合。我把這種情感比喻為中國廚師烹調的列世界之冠的菜，烹制這種菜的根本一條，就是將多種調味品復合在一起——糖味，鹽味，大蔥味，大蒜味，料酒味，花椒味，八角味，醋味，生姜味，味精味……

這種由多學科知識帶來的多味的情感體驗，是現代人的還尚未被作家表現或充分表現的高情感。這種情感的美，在于他（她）能在一個觀照物上認知到多層次的“大千世界”，由此而產生中國菜一樣多味的體驗。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四日

*這是作者為小說集《困惑，在雙軌上運行》所寫的自序，本刊發表時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