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勒穆瓦納
從國立圖書館出來,我信步來到了嘉雍廣場。廣場的南面點綴著一口吉老的噴泉,頗具羅馬的神韻。噴泉斜對角有一家門面不甚招眼的餐館,這就是在法國文學史上值得留下一筆的德魯旺餐館。我就在這兒歇一下腳,和中國朋友們聊聊它在法國文壇的一段插曲吧。
每年九月,法國大大小小的學校就開學了。尚自沉浸在假期歡樂中的孩子們,又要“背起書包上學堂”了。過去,這也是學校給一些優等生頒發獎金的時節。但現在獎金被取消了,因為人們似乎覺得它與平等原則相悖。九月也是一年中出版各類小說的旺季。大多數小說都是在這時問世的。所以有人將九月稱為文學夏歸月。為什么要搶在這時候出書呢?因為,一、兩個月后,也就是說十一月份,當飄零在塞納河畔的秋葉提醒人們夏日已經過去的時候,各類大大小小的文學獎便開始尋找得主了。這些文學獎不僅沒有象學生獎那樣消失,相反它們的種類越來越繁雜。例如,某個鮮為人知的小鎮也設立起一個詩歌獎。獲獎詩集通常只印三百來份,即使這樣還是顯得太多了些。因為除了評選委員、出版商以及作者的妻子外,幾乎無人問津。更有一些小專業團體根據自已的嗜好或商業需要,對一些與已有關的作品慷慨解囊。如果有一個白蘭地酒商團給一個雖然平庸、卻在小說里大肆贊美了白蘭地酒的作家授獎,是毫不奇怪的。法國形形色色的文學獎真是舉不勝舉,其中有些獎金數目還相當可觀。
其實,真正重要的文學獎只有五、六項,如:龔古爾獎(PrixGoncourt)、若諾多獎(Prix Ren-audot)、菲米娜獎(Prix Fémi-na)、美迪西獎(Prix Méicis)、英特拉利耶獎(Prix Interallié)等。其中首推龔古爾獎。它由一個十名作家組成的“龔古爾學會”創立于一九○二年,目的在于每年獎勵一名年輕有為的作家。那時,“龔古爾”們——人們常這樣稱呼他們——每年聚會一次,地點就在這個貌不驚人的德魯旺餐館。每個會員都有自己固定的席位。如果某一會員因故退出,他的席位就傳給接替者。評選活動和會餐同時進行,真可謂十杰“煮酒論英雄”。與此同時,大群記者都擁擠在樓梯或過道上,忍著饑腸靜候著評選結果。
但是龔古爾獎很快由于不時施獎于一部平平之作或是冷落了一部令人拍案叫絕的嘉作而遭到一些非議。時至今日,“龔古爾”們為了保險起見,常常違背該獎的最初宗旨把獎授給那些已經成名的作家,這就更被批評家們抓住了話柄。舉三個或許為中國朋友熟知的獲獎作家為例吧:西蒙娜·德·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呂西安·博達爾(LucienBo-dard)和瑪格麗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當他們獲龔古爾獎時,早已蜚聲文壇了。
目前,幾大文學獎都招到來自各方面的抨擊。問題的焦點之一是:幾項主要文學獎的評選權大體控制在法國三家最大的出版商——伽里馬(Gall-imard)、格拉塞(Graset)和瑟伊(Se-uil)——手里,由此產生的出版商與作者、評選委員會之間的微妙關系以及評選結果是可想而知的。一些人在指責這種壟斷現象時,用了一個或許會叫中國朋友聽來發笑的專有名詞:“三家村”。此外,由于文學藝術作品的商品化,使得文學獎也日益浸透了商業的性質。有些顧客走進書店,一不說書名,二不道作者,直接了當地對店員說:“請給我一本今年的‘龔古爾,是送人的?!痹诜▏?,一部成功的小說至多賣幾百本。但若是得了一項大獎,便可望出售幾十萬本。得獎作家自然可以從中大撈一筆。與這筆收入相比,獎金額本身就顯得微不足道了。值得一提的是,有些大獎,即使只就其絕對金額而言,也是少得令人難以啟齒。比如,大名鼎鼎的龔古爾獎只有一張面值五十法郎的支票。而現在一本獲獎小說的價格通常在八十法郎上下。所以,“龔古爾”得主往往不把支票兌現,而是把它鑲在鏡框內留作觀賞。
顯而易見,“龔古爾”等文學獎反映出來的問題的實質是:文學作品的藝術價值和商業價值的關系。令人擔憂的是,文學獎在日益迅猛的經濟漩渦中逐漸與文學價值相分離而充當廣告的角色。出版界太過熱衷于出版物的銷售量,乃至其是否可能為影視采用。那么一些高水平而又一時難以傾銷的作品出路何在呢?更何況有些杰作是要時間來顯現它的真正的價值的。司湯達(Stendhal)就曾說過:“我在為一百年后的讀者寫作。”過去,出書要經過政治審查的過濾,今天是否可以說出書要通過經濟審查的過濾呢?有些作家已經注意到這些問題。一九五一年,曾專門著書批評當時文學獎制度的著名作家朱利安·格拉克(JulieGracq)毅然拒絕了授予他的龔古爾獎。當然,他的這一舉動至今在法國還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薩特曾于一九六四年拒絕接受諾貝爾文學獎。但這主要是出于政治的考慮,其意義與背景同格拉克拒絕龔古爾獎是完全不同的)。更多的人則是在對文學獎品頭論足的同時,暗暗期待下一次輪到自己頭上。一些小出版商也不時對“三家村”群起而攻之。但是他們難道不想擠進“三家村”的行列嗎?
我帶著這些問題在剛剛降臨的夜幕中離開嘉雍廣場,向塞納河邊的一個地鐵站走去。路邊的一家大書店仍然門庭若市。人們正全神貫注地翻閱著攤架上的書籍。它們有的出自“三家村”,有的則出自名不見經傳的小出版商。然而誰又能斷定“三家村”之外不會有驚世杰作呢?不少讀者就在這,書海中尋覓著。無論怎樣,文學總不乏真朋摯友,這實在是值得欣慰的。
MichelLemoine
一九八七年一月于巴黎(裴程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