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興宅
文藝理論體系缺陷的形成有其深刻的文化背景。在哲學史上,哲學的基本命題一直是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問題,在回答這個問題上出現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兩大哲學派別。人們為了堅持唯物論,比較注重客體對主體的規定和制約。因為在認識論的領域內,主體與客體的關系實際上就是思維與存在的關系。這樣一來,主客體范疇便消融在哲學基本命題之中。把藝術審美關系納入認識論的邏輯框架,用反映論原理來解釋文藝現象,這樣構筑起來的文藝理論體系必然是失落主體性的理論,必然是排斥非自覺意識的創造性的,把藝術創造性僅僅理解為認識的能動性。從文藝實踐的角度看,我們的文學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政治、道德的附庸,文學的內容滲透著政治、道德的觀念,文學中的人也只能是道德化的人,即使承認文學是人學,也是一種道德化的人學。而過去時代的道德實際上是跛腳的道德,是一種以犧牲個人為前提的道德。在道德的領域內,人的主體性便在社會理性規范下失落了。文學的主體性的失落與文學的道德化是緊密相聯的。這種歷史的迷霧遮蓋了人們洞察文學的內在本質的視線,使人們看不到文學活動中個性的價值,只看到社會群體的利益、需要、愿望的制約作用。加上心理科學的落后,人對自身的認識還很粗淺,尤其是對人的個性活動和非自覺意識的內在機制幾乎是無知的,這也妨礙人們深入研究文學活動的深層規律。當然,造成舊文藝理論體系的嚴重缺陷,造成對文學本質的許多誤解、曲解和偏見,原因是復雜的,必須進行深入的研究。我們這里的粗略提示只是為了說明,從某種意義上說,舊文藝理論體系的缺陷乃是時代的局限,因此,陳涌同志理論的錯誤也不能完全由他個人負責。在這點上,我們應該把眼光放遠,立足于時代變革的高度促進理論的發展,而不是個人之間爭一日之短長。劉再復同志站在哲學思潮變革的高度,吸收心理學發展的成果,對舊的文藝理論體系進行反思,建構起新的文學的人學原則,這是基于崇高的歷史責任感而結出的智慧之果。
當人類生活處于轉折的關頭,要求最大限度地調動人的全部精神力量和肉體力量時,人的問題便尖銳地提出來。人類是在艱苦的斗爭中獲得生存和發展的,而不是消極被動地依靠不依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因素的自發作用。歷史的發展不斷打破人們的一種天真的信念:相信外在的、獨立于人的客觀必然性的恩賜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以為只要認識到這種必然性,遵從這種必然性,人類就可以獲得自由。當代科技革命的發展對人類的影響是多方面和深刻的,它使人類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人類自身發展的目的性以及價值實現的重要性,認識到客觀規律之所以使人感興趣,首先在于它們能夠為一定的目的所利用。同時,科學技術的進步為人類展示了充分發揮人的創造性的光輝前景,人類更加自信,未來取決于自己的創造,人類的實踐不僅要依據客觀的必然性,還要訴諸自己的主體能力.我們不僅應當到自身之外,還應在自己本身去尋找實現自己目的的根據和力量。總之,人們意識到,自由不僅是對必然的認識,同時是自我價值的實現。這樣一來,價值范疇、主體性哲學就突出地擺在我們面前。哲學家們在尋找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一途徑,尋找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的通道。實際上,無論是人對自然的認識,還是對自然的改造,歸根到底都是為了調整人與自然或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價值關系,這是人類全部活動的最終目的。因此,哲學將以探究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之間相互關系的特點、本性及其歷史變化規律作為自己的中心課題。而人與世界或主體與客體的關系,包含著兩對基本范疇:一是個體與群體,即人的個性與人的社會性的關系,一是主觀與客觀即主觀能動性與客觀必然性的關系。前者構成歷史哲學的對象,后者構成實踐哲學的對象。用這種宏觀的文化哲學來考察劉再復的文學主體性思想,我們就可以進一步看濤它的意義和價值。
從歷史哲學的角度看,劉再復的文學主體性思想是在民族文化反思的背景下出現的新的文藝觀念,它具有在文藝領域促進民族覺醒的啟蒙作用。中國社會長期處在封建專制主義統治下,封建主義是以敵視人的個性與原欲(自然生命力的表現)為特征的,人的活潑個性和變幻莫測的精神世界始終與僵硬的社會規范處于尖銳的對立之中。因為在封建文化體系里,封建集權即是目的自身,而人只不過是達到這個目的的工具。維護權力中心和社會的超穩定結構(等級森嚴的群體結構)成為封建社會的最高目標,整個社會奉行政治第一,倫理中心的準則。這必然導致對民主和自由的徹底否定,對人道和個性價值的踐踏。因此,我們的傳統文化表現出一個明顯的特征,即重視群體的凝聚力而忽視個體的活力、忽視人的自由發展。在封建專制主義體系里,人成為龐大國家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人的個性和創造力喪失殆盡。個人的高度理性化卻使社會表現出高度的非理性本質,這就是異化社會的深刻的荒誕性。可悲的是,我們國家在建立了人民群眾當家作主的社會主義制度之后,尤其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今天,我們有些同志的頭腦仍然被封建專制主義文化的惡鬼糾纏著,封建主義文化產生的深刻根源是生產方式的落后和生產力的低下。由于自然環境的險惡、生活資料的匱乏,生存便是人生的第一要義。而生存原則對任何人都具有同等的意義,每個人的個性存在方式在這里是沒有價值的。不管你干什么,都是作為群體的齒輪和螺絲釘發揮作用的,個人不能成為自由自覺的整體。這種社會必然是以群體性為特征的,任何行為,只要維護群眾的生存和群體的穩定秩序,就是道德的、有價值的。我們過去提倡的正是這種否定個性價值,壓抑個人需要和欲望的群體倫理學,并且把這種封建主義的價值體系冒充為共產主義思想體系。陳涌等同志的文章也在談論主體性,但其內涵卻是群體的主體性和自覺意識的能動性,而把劉再復論著中關于人的個性和深層心理的內容視為大逆不道,加以拒斥,其深刻的原因就在于陳涌等同志奉行的是陳腐的價值觀念。今天,我們在促進國家的現代化進程,培植人民群眾的現代意識的時候,多么需要重新進行一次馬克思主義價值觀的啟蒙啊!劉再復的文學主體性理論旗幟鮮明地頌揚一種新的價值觀念,對人的個性價值和非自覺意識的創造功能進行大膽的理論探討,它將使我們意識到用馬克思主義的價值體系代替陳腐的封建主義價值觀念的迫切性。
從實踐哲學的角度看,劉再復的文學主體性思想是哲學主體論和價值論研究的新趨勢在文學研究中的表現,它具有認識論方面的啟迪意義。我國哲學界從一九八二年開始就全面展開關于主客體問題的研究,目前正在進一步把這一問題的理論探討同各個領域的變革結合起來。在美學理論研究中,“主體性”或“人類文化心理結構”問題也突出出來,更多地著眼于實踐主體,以歷史活動及其文化積淀來定義美感。與此同時,價值論的美學觀也引起美學界的普遍重視。這種美學觀認為,審美就是人與對象之間的一類價值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人是主動的一方,人的尺度高于物種的尺度,而不象在科學認識中,人只是反映者。有的同志還明確提出:美學的哲學基礎主要不是認識論(反映論),而是歷史唯物主義。因為,如果審美僅僅是一種認識活動,單靠哲學認識論來指導研究,那就必然把美當作認識,把美感當作對美的主觀反映,把審美看作是一種特殊的思維方式。這樣一來,與對象相符的美感最終將等于真理,美學也就等同于認識論,藝術與意識形態的區別就剩下形式的不同了。這顯然不能解釋全部藝術實踐。當人們面對復雜的文藝現象進行深入的思考時,就會發現舊的文藝理論的膚淺和幼稚。要擺脫理論的困境,就必須引進新的觀點,即價值論,把藝術活動看作人類的創價活動,把藝術作為價值論研究的對象,就必須重視價值的主體性的研究。所謂價值的主體性就是在價值關系和價值中,主體的需要、能力、評價等居于核心和主導地位。而主客體關系在認識論和價值論領域中的內涵和性質是不一樣的。在認識論領域,認識就是客觀事物的屬性和規律在主體的反映的產物,認識主體與認識客體的關系相當于精神與物質的關系,認識客體是第一性的,而認識主體則是第二性的。但在價值論領域中,價值就是客觀事物滿足人的需要的屬性和功能,價值主體與價值客體的關系則是人的需要與價值物的關系,主體是第一性的,而客體則是第二性的。這種區別表現在文藝理論上,就是以物(客觀事物現象和本質)為思維中心抑或以人(人的本質和需要)為思維中心的分歧,這是認識論的文藝觀與價值論的文藝觀的根本分界線。劉再復在他近年來的學術研究中,始終貫穿著一個人學原則,即一方面以對人的思考作為基點來研究文藝現象,另一方面又把文藝研究歸結為人的研究,總之,就是以人為思維中心或從主體的角度來理解文藝的本質、特征和功能。劉再復的研究在文藝理論領域中實現了認識論上的一次重大的轉移。尤其是他在實踐主體與精神主體的區分中著重研究人的主觀創造性,研究人的深層心理結構的功能,更使文學的主體性思想深入了一步。這種主體性就不同于認識的能動性,而是人類自己創造自己歷史的主體建構能力。它使我們的認識論超越被動反映論的局限,而在人類實踐的意義上,在“自然—人”系統中確立認識論的功能。這對發展馬克思主義文藝學具有重要的啟發作用,啟發我們必須用價值論來改造和充實認識論。
綜上所述,陳涌同志與劉再復同志的論爭,并非僅僅局限于對某些文藝問題的具體看法上的不同,而涉及到認識論、方法論和歷史觀等方面的深刻分歧。我們無需諱言這種分歧的深刻性,因為它決不是個人之間的爭論,而是代表了新舊文藝理論體系的尖銳對立。為了使這種對立的性質更加一目了然,我們可以用最簡化的方式來描述和概括爭論的內容。首先,陳涌同志是在客觀環境決定論的前提下承認人的主體性,而排除主體對客體的超越性,劉再復同志則是在人的反映與創造的雙向建構中理解人的主體性,它是認識論與價值論的統一。這是方法論上的分歧。其次,陳涌同志只承認思維對存在反映的能動性,而排除非自覺意識的創造性,劉再復同志則強調非自覺意識的創造功能,深入研究人的深層心理結構,這是認識論上的分歧。第三,陳涌同志只承認群體實踐的主體性,即人的社會性,而排除個性的獨立價值,劉再復同志則強調個性的表現(即自我的實現)在文學活動中的價值,注意研究人的個性心理的功能。這是歷史觀上的分歧。上述三方面的分歧就是這場爭論的癥結所在,也是文藝理論變革的三點關節點。我們時代的文藝理論必須是以歷史唯物主義為基礎,以唯物辯證法為指導,以人為思維中心,重視人的個性價值和創造精神、重視人的深層文化心理結構功能,堅持認識論與價值論統一的文藝理論,是揚棄舊文藝理論體系的缺陷,在更深的層次和更完整的意義上反映藝術規律的文藝理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劉再復的理論探索可以說是建設我們時代文藝理論的基礎工程。
很清楚,劉再復的文藝觀不僅沒有偏離馬克思主義,而且是從整體上把握了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遺憾的是,不僅陳涌等同志誤解了劉再復同志的文藝觀,而且不少同志是持一種寬容的態度來對待劉再復的探索的,甚至有些同道也不敢理直氣壯地宣稱劉再復同志在新的歷史時期發展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的貢獻。這種情況說明了,我們對馬克思主義思想體系的理解存在嚴重的片面性。由于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的時代特征,以及后人對馬克思主義的實用主義態度,理論界留下不少思想迷霧。因此人們不容易完整準確地把握馬克思主義思想體系。實際上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包含著兩條基本的邏輯線索:一是人的本體論,即人的一般本性的論述,一是人的實踐論,即人的實踐活動的歷史考察,歷史唯物主義就是人的本體論與人的實踐論的統一,馬克思早期很重視對人的研究,并在關于人的一般本質方面為后人提供了許多光輝的思想,成為我們對人進行哲學思考的一份寶貴的精神財富。后來由于創立唯物史觀,以及同唯心主義斗爭的需要,馬克思把重點轉向了社會客體——物質生產和經濟關系的研究。恩格斯晚年曾對這種傾向作了一定程度的糾正。毫無疑問,作為歷史主體的人及其實踐應該是唯物史觀的核心,歷史唯物主義應是實踐基礎上關于主客體統一的哲學。可是我們卻一味片面地強調經濟關系和歷史規律的決定作用,把關于人的研究讓位給資產階級,一談起人性,人的本質,人道主義,人的解放,有的人就神經緊張起來,而對那種無視人的價值,肆意踐踏人的尊嚴的理論和行為,則麻木不仁,缺乏判斷力,甚至認為殘酷斗爭,無情打擊才是馬克思主義的哲學。這是對馬克思主義的極大誤解。在馬克思主義文藝學中,過去我們只強調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這一面,強調把人物放在復雜的社會關系中來描寫,卻忽略了人作為個性存在的一面,不去表現人的復雜的精神結構尤其是深層心理的幽秘。這種缺陷直接導源于長期以來對歷史唯物主義理解的片面性。應該明確地指出:不以歷史的主體——人為思維中心的文藝理論不可能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忽視人的個性價值與非自覺意識的創造功能的文藝學也不是完整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馬克思曾深刻地指出:“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事物、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或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觀方面去理解。”陳涌等同志堅持的文藝觀,不正充分表現出舊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嗎?我們時代的文藝理論,將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上,向著以人為思維中心,主客體統一,認識論與價值論統一的方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