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導
讀了《讀書》一九八六年第九期李的文章《創造,應該是相互的——評<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性觀念》后,我認為,李同志在評論《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性描寫時,脫離了作品中人物所處的歷史年代和社會背景,所以對于“男女性愛的創造意識”的議論顯得過于抽象。同時,李文對性問題的認識也似乎有些片面。
我認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坦率地展現了男主人公的性心理從壓抑、扭曲到康復的歷程。把章永在非人道的社會政治整治下性欲求的坦率表露和性心理的被扭曲,說成是純粹獸性般的“占有”和“賞玩”,似乎漠視了作家充滿人性呼喚激情的創作動機。李文對“占有”一詞的理解顯得絕對化、傳統化。黃香久不只是一個“順從”的,被“占有”的非常傳統的婦女形象。作家在黃香久身上打破了對中國勞動婦女形象的傳統審美觀念,展現了她健康、自然、大膽而美麗的對性愛的渴求和主動性。而在中國社會中,婦女是比男子更不敢正視自己的性要求的。應該承認,章永這個形象無疑具有一定的虛偽性,逐漸唯物主義化的頭腦中仍留存著封建意識,這本來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真正短處。但下結論說章永“殘酷無情而又冠冕堂皇地蹂躪了黃香久”,這其間的邏輯推理未免太簡單了。章永對黃香久也許的確抱有一種占有意識,我們也不否認性愛中的占有意識,是一種動物的自然本能。但“人來源于動物的事實已經決定人永遠不能擺脫獸性,所以問題永遠只能在于擺脫得多些或少一些,在于獸性和人性的差異。”(《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第110頁)因而人要擺脫的并不是自然的本能,而是這些本能的直接作用。性愛的思想內容和社會心理內容取決于社會發展的水平。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那個絞殺人性的社會背景下,在人性最基本最低層的性要求被重重壓抑以致性心理扭曲的情況下,在人性中靈與肉慘痛分裂,僅存肉體欲求時,章永要是不表現出男人性心理中的強烈的占有意識的話;那么不是章永存在先天性性缺陷,就是作家不懂得藝術的真實和探索的可貴。占有意識,作為性愛中獸性的同義詞,在文明外衣被最終剝去的章永內心深處自然的流露,正是渴求人性復歸的人道主義的呼喚。這既是對那個時代的抨擊,又是對傳統的性觀念的挑戰。
李文關于“什么樣的小說才具有性意識”,性意識“是一種自我創造的審美意識”的論述,不無道理。(姑且不論勞倫斯的男性需要兩次出生的理論,本身把女人變成了確立男人的手段,其男女平等思想大可懷疑。)問題在于由此得出“一部探索性問題的小說只有具備了這樣一種性意識,它才算是實現了自身的審美價值”的結論,恐怕失之武斷了。我認為,李同志把文學作品探索性問題這個層次繁多復雜的領域人為地限制了。誠然,嚴肅文學作品應當從審美高度探索性問題,但這并不否認性問題本身具有自然性(性本能)、社會性(性意識)和審美性(性的藝術表現)。從哲學觀點講,性愛的神秘性不是產生于某種崇高的、抽象的東西,而是有其平凡的塵世的根源。延續人類的性欲本能不僅是性愛的生物基礎,而且是性愛深刻的外部表現。從藝術角度看,人性是獸性與神性的不同比例的混合。李文過分渲染了性愛的神性,反而削弱了性愛中真正的人性成分。
什么是真正的性意識?恐怕這是一個值得永遠探討的問題。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只是通過性描寫來展示主旨的,它不是一篇探討什么是真正的性意識的論文,也不是一部當今社會問題小說。因此,我們不宜離開作品所依托的歷史狀況,用八十年代人們對性問題的抽象認識來評價這部小說的性觀念,因為這樣就遠離了那個時代的生活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