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松
1977年12月21日,山東省臨沭縣一個叫常林的小村莊,發生了一件使全世界驚訝的事。
那天下午,生產隊長有氣無力地吆喝一聲“收工”,人們懶洋洋地離開田頭,三三兩兩散去。夕陽遍被的田野頓時空蕩蕩的。20歲的魏振芳卻獨自留下來。因為不知是誰磨洋工,地角還剩一塊地沒翻。也難怪,大鍋飯嘛,人干活沒心思。她想,我得幫他干完,誰叫咱是共青團員呢。她拿起鐵鍬干了起來。
一鍬,兩鍬,三鍬……夕陽悄悄退去,暮色漸漸來臨。突然,“咔嚓”一聲,她發現有個硬疙瘩浮在新翻的泥土上。她下意識地彎下腰,拾起來,擦去上面的泥土,哦,亮閃閃,沉甸甸的。她伸出舌頭舔了舔,透涼中又有幾分咸意。“金剛石!”她幾乎驚叫出來。這種原始的鑒別方法,是她爹爹親口告訴她的。由于常林一帶時常發現鉆石,所以盡管常林的文盲之多在全縣居首,但關于鉆石的啟蒙教育卻勝過大都市。這兒有句俗語,“進了常林地,都是低頭蛋。”這兒的人們走路都低著頭,慢步輕腳,仿佛每時每刻都在尋覓……
無意之間,20歲的女共青閉員魏振芳撿到了一顆特大鉆石!
當夜,全家人被喜悅和驚恐攪得難以入睡。魏老爹顫巍巍地點起煙袋鍋,“孩子,你打算咋處置寶物?”
“爹,我早想好了。我想把它獻給國家。”
沉默良久,魏老爹說:“寶物是你拾的。咋處理,爹依你。爹雖然受了大半輩子窮,道理爹懂。”
12月22日上午8時,岌山公社黨委接到魏振芳的報告后,立即撥電話向縣委匯報。4小時之內,電話通過臨沭縣委,臨沂地委,一直打到國務院辦公廳。國務院領導同志指示:“一定妥善保護國寶,即刻專車護送至京。”10天后的一個上午,在持槍警衛的押送下,一輛北京吉普載著寶物從臨沭駛往首都。
經過專家鑒定,這顆金剛石重達158.7860克拉,是有史以來人類發現的第二顆特大天然金剛石,但它的光澤和色質卻超過列居首位的英國女王王冠上的那顆金剛石。據有關方面透露,倘若把它砸碎按重量出售,價值至少在一億美元之上。因此,全世界為之驚嘆。各國有近千家報紙和電臺發布了消息。新華社北京25日電:“我國發現一顆特大金剛石……這顆罕見的金剛石是山東省臨沭縣岌山公社常林大隊女社員、共青團員魏振芳在田間翻整土地時發現的。”美國《紐約時報》宣稱:“中國女郎發現的金剛石,對于地球科學以及天然金剛石形成環境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法國一家報紙感嘆道:“不可理解,一夜之間便可以成為巨富的中國農女,情愿將珍寶雙手拱出……”
魏振芳并不奢求成為巨富。當地委書記第一次光顧她家的茅屋,問她有什么要求時,她吱唔了半天,鼓足勇氣說:“我什么都不要,只想進縣城當工人。”和當時村里的姑娘一樣,魏振勞羨慕城里的姑娘。她們有零花錢扯花布,能經常看電影,還知道那么多新鮮事兒。她希圖的就這么多。她不愿意通過這次意外的收獲,改變她“出力掙錢,老老實實做人”的樸素信條。她萬萬沒料想到,獻寶不僅給她帶來欣喜,還帶來了數不清的尷尬、痛苦和折磨,使她懂得了更多做人的道理。
她成了新聞人物。常林這個偏僻的山村,剎那間新聞記者蜂擁而至。她平靜的生活被打亂了。這個羞于見人、老實巴交的山村姑娘,有時一天竟要接待30多個記者,每天只能睡幾小時的覺,眼熬紅了,腫得象個鈴鐺。她再也撐不住了,只好請村干部擋駕。你根本擋不住那些機敏的記者。你上哪兒,他上哪兒;你關上院門,他逾墻而入。新聞記者剛走,紀錄片廠的攝影師又來了。
站在刺眼的水銀燈下,魏振芳簡直象個受人擺布的布娃娃。“這樣,轉過身,笑……”導演不停地示范,她一遍遍跟著來,累得滿頭汗。好容易拍完了,接著就是配音。有人寫了講話稿,叫她照著念。那不是她的心里話,又守著這么多人,她講不出。導演嘆口氣,只好請縣委辦公室的一位男性公民,捏著鼻子學女腔,唱“雙簧戲”,總算完成了拍攝任務。
魏振芳的名字上了報紙,魏振芳的照片做了雜志封面,魏振芳到處作報告,魏振芳成了團縣委常委、縣婦聯委員,魏振芳、魏振芳……
一陣宣傳旋風過后,魏振芳進縣金剛石礦當了工人。謝天謝地,總算逃脫了事跡報告會的腿肚打顫,水銀燈下念講稿的結結巴巴。她可以自由地工作、生活了。誰知,又有一個無形的枷鎖套住了她。因為她是“先進”,處處要和人不一樣。野外作業,她和小伙子們一樣搬石頭,篩沙子,累死累活,別人說“先進就該這樣”。星期天她想歇班,別人就說:“這算什么先進?”買電影票,她擠在前頭,甚至也有人譏諷她:“先進,真先進啊。”有一次,她來了月經,渾身無力,正趕上下水除沙。她對班長說:“我不舒服,不能下水,換個活吧!”話音剛落,旁邊幾個人說:“拈輕怕重,還先進呢。”“讓咱們向先進看齊吧。”魏振芳激怒了,挽起褲腿下到水里。她拼命地掄鍬,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滾下。到快下班的時候,她實在支持不住了,眼前一黑,“撲通”倒在水里。
她被送進醫院。礦長、書記都去看望她,還帶去罐頭、水果。“振芳同志,你帶病參加工作的精神,值得全礦職工學習!”
又是表揚。她流淚了。我不過是偶爾撿了塊值錢的石頭,心甘情愿交給國家,人們干嗎事事處處都要跟我過不去呢?
魏振芳出名之后,別人都把她當成大富翁。親戚朋友來伸手要錢的絡繹不絕。給點錢打發走,對方還拉下臉,“一有錢親朋都不認了。”報紙發表消息后,她收到了100多封求婚、要錢的信。北京的一對青年給她來信說:“振芳同志,你現在是富翁了,花個萬兒八千的不當事。可我們呢,這個月準備結婚,只有6000元,還缺2000元的電冰箱錢,請你高抬貴手給我們寄2000元,我們遙祝你幸福快樂!”求婚、要錢的信不僅國內有,相當一部分來自海外。海外的“多情種”急不可耐地寄來了照片。那照片上有時髦青年,有柱著文明棍的老頭;有華人,也有鼻梁高聳的洋人。英國倫敦一個叫查理的大學生在信中說:“魏小姐,你擁有的財富叫我驚訝……請你帶著資產來英國定居吧,我會給你幸福的……”
魏振芳拆閱這些來信,真是哭笑不得。我算什么富翁?獻寶之后,國家雖然獎勵我3000元,我都給娘看病了啊。眼下家里蓋房還拉一身債呢。“他們是沖著錢來的。”魏振芳打心眼里看不起寫這些信的人。讓生活好好教訓那些想不勞而獲的寄生蟲吧。
最使魏振芳痛苦的事終于發生了。有一天,礦領導把她叫去了,又是讓坐,又是端茶,她感到挺不自在。領導說:“振芳啊,眼下金剛石礦缺少資金,你如今是大名人,領導決定派你去上邊要錢。”
魏振芳愣了:“往哪里要錢?”
“省里中央都去。要求增加‘常林鉆石的獎勵。”
“國家不是獎勵過了嗎?”
“咱們單位可沒攤上一分呀!”
“常林鉆石”獻給國家后,國家獎勵給臨沭縣100萬元。其中80萬縣里留用,建了一座針織廠,20萬撥給岌山公社。魏振芳想,國家給得夠多的了。怎么再好意思開口?她對領導說:“我不能去。國家也很困難。還是想別的辦法吧。”
領導的臉當時沉下來了。
半年以后,她調到新單位。新單位經營著一個工廠,連年虧損,工人發不出工資,人們象歡迎救星一樣歡迎她。她又一次拒絕向國家要錢。人們失望了。
漸漸地,在人們眼中,魏振芳變得不那么可愛了。領導覺得她翅膀硬了,不再是那個只會說“嗯”的姑娘;親友們認為沒有沾上她的光,她“一闊臉就變”;群眾認為她是“冒牌先進”,是報紙吹出來的。個別黨員干部,甚至打著她的旗號在外面違法亂紀。她成了人們指指戳戳、喊嘁喳喳的對象。
心煩意亂的她,常常暗自哭泣。“都是那該死的石頭惹出來的事!”
今年初,筆者拜訪了30歲的魏振芳。我見面就說:“小魏,你變了。不再是10年前那個見人就臉紅、愛哭鼻子的姑娘了。”她笑了:“人都在變。就看是變好還是變壞。”說起鉆石的事,她不禁感慨萬端。“通過這件事,我可長了不少見識。做人真不易呵……前幾年人們把我當救星,架在半空中,腳都不沾地,害苦了我。還是腳踏實地活得自在。人要是立得住,還得靠自己流汗,不能光靠運氣。即便我靠鉆石發了財,成天吃喝睡,懶得啥活不干,又有啥意思?”
我們談了很久。她說起她的工作、她的丈夫和孩子。說起她的工作,她滔滔不絕。她說她前時帶領一幫人去省城學習,學了很多有用的東西;她說她準備上報縣委,請求上一個有發展前途的項目;她說她寫了入黨申請書,就照紙上說的那樣去干。
我又問起關于鉆石的事。這位縣礦山公司的副經理臉一揚,格格笑了:“咋啦,都十年了,記者還沒寫夠?我早忘了!”
(題圖:董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