蹺蹺板(小說)

蘿卜洼胡同頂南的廠子，隔三岔五運出些死沉死沉的鐵皮柜，帶著幾十年一貫制的神情。門口掛著幅“提高企業素質，提高經濟效益”的紅綢標語，醒目地在風中抖動，添人腳底些許彈性。

上班鈴響了，他沒睡醒般直跌進來。本來頭就暈乎，半道上又在擠得人成了相片的車里，被一個寸頭小伙子生生給擠了下來。后面的那輛車又象背時演員參加別人頒獎會似的，讓他不多不少等了15分鐘。

“背時！”他嘟嚷了一句，聲音如老式匣子里的獨白。孤零零地模糊。

人多，亂糟糟擁在一起時沒他；人少，仨倆個站在門口時也沒他。人不多不少之際，地上有他的影子。這個影子從不被人挑剔，不早來不早退，不遲到也不晚走。車間的定額完成得正好。這影子唯一透著點生氣和活力的，是那雙掉著后跟走的鞋，老遠就響過來一串“踢達踢達”聲。

有人看了首名叫《眼睛》的詩后，說：“踢達鞋是史新靈魂的窗戶。”

沒準有點道理，對于史新。

史新今年27歲，可不相識的人第一次見他，常會情不自禁地嘮叨孩子催人老之類的話題。不見反應。第二次見面就忙著道歉：“對不起，不知道你是……”不錯，史新是光棍。光棍活得倒也利索。

可現在，踢達聲里少了許多從容、自信，有些不耐煩。

經過廠宣傳櫥窗，史新瞥了一眼。里邊有他的照片，一圈紅絹簇擁，上面幾個金字：先進個人史新。

“折騰！”他想。“當個先進，發言稿寫了四次，還通不過，折騰。”他有些埋怨戈書記，再想到那次選舉會，“唉！”

“不改了！”他下了決心。他情愿平平靜靜地生活。

他想著，猛抬頭發現戈書記站在辦公樓前，好象在等他。史新彎下腰低頭提鞋，站起身，又把剛提上的鞋幫踩在腳下。這會兒，戈書記進樓了。

史新從來走路不抬頭，不和人打招呼。今天，他更不愿理人。但不管怎么說，戈書記不得不見。

墻角的蜘蛛網好象又大了點。窗外斜伸著榆樹枝，條什么蟲正扯著絲往下墜，打著旋兒。史新看膩了，把眼光收回來。戈書記正趴在桌上看他的講稿。他的頭俯得很低，額上的紋路亂而深。史新心里泛起些憐憫。戈書記老了。

“就這樣吧！”戈書記拿筆在講稿上劃了幾下。他著實為史新的發言稿難受了一番。他講的提綱挈領的話，史新總是挺認真地聽著，然后一字不漏地寫在稿子里，可那些體會總有點象油鹽醬醋瓶排在音樂大廳里，不是個正味。

“不和諧。”戈書記終于想到這個詞來表達他那種說不清的感覺。不很滿意，但他又不能代替史新去寫，廠里的筆桿子們也不能代替。戈書記很清楚，先進個人不能攙假。

“史新挑不出錯，但也少了點先進的靈氣就這樣吧，不出差錯就行，總得尊重群眾的意愿。”戈書記想，繼面他又為自己有點不負責任而愧疚。他還有些害怕出什么差錯在上級面前不好交代。可他實在沒辦法。

史新走出戈書記辦公室時輕松了些。再過兩天，拿稿子在“全市中小企業先進個人匯報大會”上一念，就完了。這先進……史新搖搖頭。

早就說過要評先進，早就說過讓大伙醞釀醞釀，通知開會了，各人才發覺什么都沒考慮呢！會上，戈書記先總結了各車間工作，然后讀了一個“重視國營企業職工思想政治工作”的通知，一個“制止黨政機關干部經商”的規定，接著就讓大家提名選舉。

嗡嗡的會場一下子沉默了，靜得想讓人用手指把空氣捅個窟窿。大家都躲著別人的目光，又忍不住想尋找別人的來琢磨一番。免不了四目相對時，便互相笑笑。

“選誰都行啊！不過，咱哥們先投自己一張反對票。”小個子王延一開口，立即就有人附和。

車間宋主任說話了：“嚴肅點！民主選舉是領導對咱們的信任，大家要珍惜。別熗到鍋里就是蔥！先提名，從那頭開始！”

坐那頭的是胖子嚴順英。她左右看看：“我選劉繼棠。”不一會兒，便有個尖嗓門叫：“我選嚴順英！”是劉繼棠。

“這兒串門呢，你一碗醬，我一碗油的，”有人冷冷地說。

劉繼棠接過話茬：“咱沒原則性！那選你吧，真夠格了！”那邊馬上不吭氣了。

有人不屑地道：“有民主，不會用！不用的民主算不算民主？先從理論上解決解決！”

墻角響起一個粗嗓門：“嘿！今年沒獎金，不晉級，希罕個先進？沒事找事！”

宋主任想說什么，咂咂嘴，沒詞兒。

離下班時間只有半個小時了，還沒個眉目。報時的鐘聲催得人坐不住。窗外也傳來喧嚷的鬧市聲。人們漸漸煩躁起來。忽然，嚴順英一拍大腿：“哎——史新行吧？沒錯，史新！”她興奮起來，“史新遵守紀律，完成任務，不打人不罵人，不拿公家一草一木，不貪圖升官，不希罕發財，謙虛謹慎，不矯枉過正。還有，熱心幫助同志。”說到最后一句，嚴順英有些懊惱自己為什么早沒想到他這么個好人。

“史新，經過菜場給帶捆菠菜！”有人這樣使喚史新。史新沒有不答應的。不過帶回來的常常是別的菜，而恰恰不是菠菜。問起，他只一句：“都是菜。”人們“嗯啊”一聲，開始的不滿被不過意代替。菜錯，人緣沒錯。

嚴順英一提，就有跟上了；“史新也有理論水平。年終評比，說別人說自己，都用轉折詞——但是——前邊幾條優點，后邊就有幾條缺點。一分為二，辯證法嘛！”

人們都舉起手。史新對什么都挺滿意，又好象對什么都無所謂，的確是好人選。人們輕松活躍地走出廠門，紛紛說：“虧了有史新哩！”

當還在等著別人舉手他再舉手的史新意識到自己當了先進時，屋里只剩下了他和戈書記。

戈書記說：“走吧，不早了！”

“又買菠菜？”他還在發愣。

大家上班下班，出正品出次品，抱孩子喂鈣片洗尿布……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日子仍然過得從容自得。只有廠里去聽“市中小企業先進個人匯報會”的幾個回來，才咸咸淡淡議論了一陣。

此后便沒人再去說史新了。史新不易被人提起，卻極易被人忘記。人們最近老想和戈書記套套話。

戈書記穩健親切，不管正面反面的意見，他都笑呵呵地聽。只要就手能解決的他都給予解決，特別是職工的實際困難。近幾年，廠里糾紛多，比如分配獎金，晉級提工資什么的，人們總說：“找戈書記去！”戈書記做做工作，大家往往就心平氣和了，而經濟上的差額也相對縮小了許多，皆大歡喜。幾年來，廠長換來換去，黨委書記一直是老戈。除了布置學習文件、讀報紙太認真，人們都覺得這樣的書記，難得！

有消息說，戈書記忙完了先進的事，準備考慮培養接班人了。他想在本廠發掘人才。誰說雞窩里飛不出金鳳凰？老戈不信。

廠里閑聊的話題也相應有了轉變。比如說，廠院有一天忽然被掃得很干凈，扛竹掃帚的身影在人前晃了晃才進車間；一份足有10頁的本廠精神文明建設設想送到了戈書記的桌上。還有件事挺怪，常與戈書記結伴回家的某某，忽然疏遠了戈書記，好象因為講了點什么而心虛似的……

諸如此類的現象，戈書記好象聽不見、看不見。人們打量著戈書記，頭碰頭悄悄說：“老書記沉得住氣。但愿老戈別錯了眼珠子。瞧那幫爬梯子的，上了臺準鬧得咱也沒安寧日子過。”爬上去的也好，送上去的也好，為民作主是真格的。改革就得改得實在。”有人道。

戈書記不是聽不見看不見。他正在看一份直接送給廠黨委的通知。通知說，你們廠史新同志在市里的發言，群眾反映很好。他不自吹自擂、嘩眾取寵，體現了勤勉踏實、實事求是的精神。市領導認為值得大力提倡、發揚。市里決定，選派史新同志參加省職工先進事跡報告團……

戈書記沉思了一會，從柜子里找出史新的發言稿，細細又看了兩遍。果然。戈書記在感嘆之余有些自愧，我怎么沒有這種眼光和洞察力呢？——他續上茶，慢慢呷著，思量著：史新沉穩持重，識大局，懂分寸，確實有培養前途。他還發現，史新在性格、脾氣方面和自己還真有幾分相象之處，這使他覺得和史新親近了不少。

“自己該做的事真不少啊，時光不饒人！”戈書記一時想了很多，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工作做得不主動。好在現在并不算晚。戈書記想信自己。

箱子似的房間里，一群看不清眉目的人，正往他身上涂漆。涂了一層又一層后，他又被人推出了屋子，飄飄欲飛般往河邊去。他想洗一洗。卻發現那里原來是個大足球場。人們嚷嚷起來：“來了，來了，等半天了！”球門那里有一排排守門員。一個聲音說：“給你個球，踢吧！一定要把球踢進去！”他轉身想離開，另一個聲音說：“你一定得踢，看臺上那么多人等著呢！”場下黑壓壓的人群，用極亮極大的眼光看著他。他抬起腳，忽然，自己變成了一個球，往球門飛去……

史新怔怔地睜大眼睛，周圍昏蒙蒙的，依稀看得見那扇把天空分成四格的窗戶。

從省里回來好幾天了，生活還那么陌生。從前，他不被誰注意，他是自己的。他隱匿在人海里，保存著屬于自己的天地。現在他卻被突出出來了，象被海潮推上沙灘曬在太陽下的一條魚。他心里有了股強烈的不安感。

那天，他想跟戈書記談談什么，沒說幾句，戈書記就笑著連連搖頭。人們遠遠地望著，他感到身后針刺般的目光。后來，他在食堂端著碗橫穿人群，向戈書記走去。王延在一邊哂笑著：“嘿！換了個人了哎！走路夠派！”他沒停，直走到戈書記面前；“我不去省里，戈書記您另派人吧！”人們有些意外；一時，飯勺碰碗聲和咀嚼聲一下清晰了許多。接著，他聽到戈書記正色道：“我說史新同志，我跟你說過了，這是領導和組織對你的信任，不是去不去逛公園可以由著自己。”戈書記又拍拍他的肩：“不要推辭了，大家選你，領導信任你，不是沒有眼光的，對不對？哈哈！”戈書記環視了一下周圍，周圍的人也對戈書記做出個笑的模樣來。

他扭身走出食堂，背后傳來劉繼棠的尖嗓門：“謙虛什么喲！明知道非他去不可，還推辭，何必呢？”接著聽見一片嗡嗡的附和聲。他又聽見戈書記沉下來的聲音：“別瞎議論。”

他很沮喪，覺得自己干了件無聊而愚蠢的事情。是他得罪了大家嗎？是大家要選他的。如果先進是另外一個人呢？他發現本來人們不在乎他是怎樣的人，但現在他們卻在乎了。他覺得他錯了。可是錯在哪里呢？

史新就那么躺著想著。小妹進來，翻了半天抽屜象要找什么，嘩嘩啦啦的聲音讓他頭疼，他忍不住叫：“有完沒完？”母親系著圍裙小心翼翼地進來，不說話，只望著他。

他起來，把柜子里的衣服全翻了個遍，挑了件平時穿的藍外套出了門。穿什么衣服也會成為話題的。他沒吃早飯。父親的目光跟著他，他轉過身，父親又低了頭，那白發很扎眼。他心里開始酸酸的。

廠門已經不遠了。史新又有了那種想轉身走開的感覺。他現在甚至怕進廠門了。在里邊，他感到自己就象個布娃娃，被人傳來遞去的卻還得訕訕地笑。

看門老頭拉開小窗，伸出頭，張開缺牙的嘴：“史新，真早啊！嘿嘿嘿嘿！”

是早。他必須比別人早上班晚下班，必須比別人多完成定額少拿錢。一句話，他必須和別人不一樣才行。可就這不一樣，不但攪亂了他的心，也讓別人不舒服。

這幾天，他老想起父親。那天，父親為了什么事來廠里找他，戈書記很熱情地把父親讓進了辦公室。后來，父親出來了。他看見父親眼里有一種對他的擔憂甚至恐懼。戈書記一定對父親談了廠領導對他的培養和安排。他本不想讓父親知道的。

父親曾經是一家小店鋪的小老板。解放后，他主動地把積蓄多年的產業上交了政府。那時，父親著實光榮過一陣。可史新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父親被突然沖進來的一群人擁走了。后來父親回來了，整夜不睡覺，坐在板凳上瞪著墻。再后來，父親接到通知，說要發還當時抄家的部分家產。父親眼光怪異地瞧著來人，好象人家送回的是新的禍患，但又不能不接受。面對父親，他那時悟到，要實實在在地保住自己，首先就要讓人感到自己的不存在。在這一點上，不應有什么猶疑。

明白了這一點，他相信自己會比父親活得好。但現在，這種自信在慢慢消失。他原來也不堪一擊。他竟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這讓他覺得痛苦。

“史新！戈書記有請。”有人大聲叫。馬上有些人側眼盯著史新移動的腳。“踢達踢達”聲猶猶豫豫，忽輕忽重，讓人們心里癢癢的。

經過醫務室，史新聽見里邊有人正講到他的名字。門是虛掩的，聲音毫無顧忌地傳入他耳朵。

“聽說沒有，史新要長工資了！”

“那還用說？市領導挺看重，聽說還要他去什么學校學習，回來就是國家干部。”

“可不是。戈書記要做他的入黨介紹人。這就排上了第三梯隊嘍！”

“蔫人有蔫福。象我，幾天病假，獎金全敲掉了。”

“現在的先進也不好當……”

史新心里堵得慌，覺得自己象小偷。正想走開，看見王延站在他對面。見史新青著臉，王延說：“我說史新哥兒們，犯不著為別人生氣。如今活著，什么都別太認真，對不？”史新盯著他一聲不吭。王延撇撇嘴，顧自走了。

史新進了黨委辦公室，定定地看著水杯里裊裊的熱氣，不說話。戈書記還是那么親切，可史新心底卻慢慢地升起了一股無名的怨氣。戈書記說些什么，他仿佛一點都沒聽見。半晌，對戈書記一字一句地說：“我什么都不要，不要！”說完，他忽然有了一種輕松感，接著，竟有些激動起來。

他什么也沒再說，也沒管戈書記還說什么，走出了辦公室。

戈書記比以前沉默多了。人們見他最近很少笑，都奇怪。奇怪了一陣，又有些興味索然。有一天工間休息，嚴順英忽然說：“要說呢，史新真是個安分的人，平時和大家都不壞，當官有什么不可以的？”大家覺得想說什么，一時都又無話可說。嚴順英又說：“都在一個廠，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差不到哪里去。”人們聽了，腦子里閃現出戈書記，又出現史新，有人點點頭：“按說，人和人能差到哪里去呢！”

不料，在一個下午，人們聽見史新在戈書記的辦公室里嚷了起來。聲音很大還顯得粗啞，隔著關上的窗戶，模模糊糊地傳出來。接著，史新走出來，臉上竟放著光，鞋也套在腳上，再沒了那種踢達聲。

據說，戈書記后來認識到史新這一陣變了，辜負了領導的培養和群眾的信任。戈書記還發現史新身上有許多讓人捉摸不透的東西。這些東西又很不象自己。戈書記也挺苦惱的。

天色朦朧，街燈還沒有亮。史新穿梭在人群里，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近幾日他總這樣。那種輕松和欣慰感已經消失了。他發覺自己真有些變了。當初他是想回到過去的日子里，現在看來是達到了目的，但他發現，他已經不是過去的自己了。

白日的塵囂面對夜色慢慢地退隱著。十字路口，綠燈眨了幾下，轉成黃燈，很快又跳成了紅燈。車流嘎然而止。史新穿過馬路。該換一種怎樣的方式生活呢？史新想。其實早就該這么想一想了。每個人想一想這個問題一定很有意思。只有這樣想，自己才能面對自己，審視自己。可惜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審視過自己的存在。前面街心公園里，孩子們正玩蹺蹺板，一邊唱著：“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轱轆轱轆錘，轱轆轱轆叉……”這兒歌史新小時候也唱過，可他沒有玩過蹺蹺板，他怕頭暈。蹺蹺板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也許生活就猶如蹺蹺板。一頭有重量朝下去，那一頭就升起來。在這樣的生活里，過去的安寧也許不過是一種虛假。因為他沒上蹺蹺板，蹺蹺板上的平衡才是真正的哩！

史新覺得自己的胸襟漸漸象夜一樣延擴、博大起來。他在夜的寧靜里感到了騷動，在風的柔和里覺出了力量。路上的行人腳步匆匆。

夜深沉。世界并不曾睡著。他也不想睡，

作者簡介吳曉梅，女，24歲。1984年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現在中央文獻研究室任助理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