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升
中國教育在改革大潮中震顫!
中國教育在商品經濟的狂飚中痛苦地呻吟:教育經費短缺,學校條件差,教師待遇低,教育質量下降,學生厭學,學生流失……一個可怕的幽靈困擾人心!“辦教育難!”成了當今回響在中國這片古老土地上空的長久呼喚!
反常的社會現象
1988年5月24日。一份緊急報告擲地有聲地落在浙江省教育工會主席辦公室的辦公桌上:湖州市15名教師不辭而別,棄教從商;40多位教師遞交了辭職報告,這些教師大部分是中青年業務骨干。
然而,這份緊急報告已不能攪起工會主席的巨大驚恐了。這個省的溫州市,僅今年上半年就有50多個教師離隊別圖他業……
類似的消息,令人震驚地接連傳出—
福建省寧德地區9個縣,到今年5月中旬,已有835名中小學教師離職離校另找出路,致使147所小學停課,2874名學生失學;
廣東省今年以來,已有2000多名中小學教師棄教經商或另謀職業,離職的多數是業務骨干或英語等短缺的教師。許多學校尤其是重點中學被迫停課,學生、家長怨聲載道……
然而,這僅僅是一個方面,在職的教師,經商的吵鬧聲更是嚴重地攪亂了素來寧靜的校園。
今春以來,貴陽市的很多中小學里,一到下課時間,校園里一派熱鬧景象。米粉、涼面、雪糕、面包、蒸紅薯、鹽茶雞蛋、鹵豆腐干……各種小吃琳瑯滿目。而攤主,幾乎是清一色的教職員工。
今年夏初,四川安縣秀水鎮街頭上則是另一番景象:一群群小學生吃力地抬著一箱箱汽水、大汗淋漓,邊走邊用嘶啞的聲音吆喝:“買汽水啦,全鎮最便宜的汽水!”這種景象今年在這座小鎮隨處可見。當然,學生也有不參加叫賣的,但須交5元勤工儉學費。有的學校還要求學生上學帶能賣錢的酒瓶子、花草等東西,不然就要罰作業。
蘭州市的一些小學,老師規定學生放學后每人拿5瓶汽水去賣,誰先賣完誰先回家,有的同學賣不完只好拿回家找父母要錢。有的老師為了推銷汽水,號召學生早晚各喝一瓶,孩子只好硬著頭皮喝。有個學校從外面搞來了一批過時的服裝,硬動員學生每人買一件。還有的老師把一些學生并不需要的書刊推銷給學生,美其名曰“課外必讀”。
安徽滁州市某實驗小學的幾個教師,課間炸油餅賣給學生,開學第一天就賺10多元錢。另有一所小學的個別教師,居然在課堂上向學生推銷果丹皮。課堂上,喊的、叫的、交錢的、點貨的,熱鬧非凡……
各地的學生家長紛紛驚呼:“這哪里像學校?”“救救孩子!”為此,國家教委5月以來一再強調:不許中小學教師經商搞創收。
四年以后的反思
對于正在崛起的中國來說,1985年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年頭。眾多的教育工作者不會忘記,這一年,中國的首腦們在忙亂的經濟體制改革中,終于騰出另一只手來抓教育:
5月,中共中央通過并公布了《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決定中鄭重指出:“各級黨委和政府都要按照黨的十二大決策,把教育擺到戰略重點的地位,把發展教育事業作為自己的主要任務之一,上級考查下級都要以此作為考績的主要內容之一。”
7月,中央和國家機關組成了中國有史以來的“中央講師團”,3000余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開赴貧困地區支援教育,為引導全民重視教育起了表率作用。
9月,全國人大常委會決定:每年的9月10日為“教師節”。于是,誕生于1985年的首屆教師節慶祝活動盛況空前,首都及全國各地大中城市紛紛集會慶祝……
中國的首腦們是明智和敏銳的,他們很早便看到了教育的重要性并作出了相應決策。令人遺憾的是,決策者的決策并未在決策執行者的手中更多地付諸實施。4年過去了,情況又是如何呢?
A.關于工資待遇
今年1月,山東菏澤地區一些學校陸續發生騷動:鄄城縣紅船中學、飲馬鄉初中,成武縣的3所中學,單縣城關3所中小學先后發生罷教或停課事件。原因:1987年的教育附加費,是以1985年的2%包給鄉鎮的,由于附加費沒有收足,已有兩個月的工資發不出來,教師憤憤不平!
1985年工資改革以來,中小學教師的工資是相應提高了一些。然而,全國許多地方的教師尤其是民辦教師的工資不能兌現,現象極其普遍。素以“花炮之鄉”聞名的湖南省瀏陽縣金剛鄉,近年群眾生活日益富裕,然而全鄉有13個村的59位民辦教師終年為取不到應得的報酬而發愁。商品經濟發達的溫州市,5.5萬名民辦教師連微薄的工資也沒有保障,連年來被拖欠的工資總額達240萬元。而河北省有18個縣市不知什么原因,去年削減了教育經費,僅故城縣就減少了10.4%,以致有的教師5個月沒有領到工資。
B.關于公費醫療“得病求醫”,這本是天理。然而中小學教師看病難卻成為近年來的一大難題。由于醫院經費包干、教育經費短缺造成教師醫療費標準偏低,患病教師得不到及時良好的治療。一些地方的教師每人每月醫療費僅2.5元,只好借債
治病,債臺高筑。湖北省崇陽縣一位優秀教師患肝硬化,住院費需1571元,他四處借錢,還賣掉家中的糧食和豬,仍不夠支付;湖南省漣源市斗立山鎮中學教師彭任夫,1984年5月患腦溢血,一直癱臥在床。患病后他曾兩度住院搶救,均因醫療費限制過死,又借不起債,只好含淚未愈出院……
近年來,教師的健康狀況令人擔憂!湖南省岳陽縣最近對127名教師的健康情況調查,發現患病者達46.7%,其中重病纏身者占27%。華容縣也有67名中青年教師患有嚴重疾病,已不能正常工作。該縣去年病故的7名教師均為中年,其中40歲以下的占4人。
C.關于校舍和教育經費
今春以來,一道道不幸消息不斷傳出—
4月11日晚11時57分,江西省萬安縣棉津中學一幢兩層樓房在大雨中倒塌,砸死學生9人,重傷2人,輕傷2人。
5月14日凌晨4時,天津市薊縣下營中學高二女生宿舍突然坍塌。正在這間宿舍熟睡的學生除3人逃出外,10人遇險。其中5人死亡,2人輕傷,3名重傷。
6月20日下午4時,浙江省麗水地區青田縣東江鄉平山小學房屋倒塌,正在上課的學生壓死6人,重傷8人,輕傷8人。
……
一系列事故,皆因官僚主義者造成:校舍早被定為危房,當地領導者卻一直拖著未采取相應措施。浙江青田縣發生的事故,竟是村干部賣掉原來校舍讓師生在破舊的作坊里上課所致!
已發生的悲劇,畢竟已經發生。未發生的悲劇,則以難以數清的隱患存在于全國各地的校園。
據1987年統計,全國中小學缺校舍7500萬平方米,尚有危房4500萬平方米。僅廣西全區,危房就達430萬平方米,
50多萬學生沒有教室。浙江景寧縣中小學校舍更是危機四伏:全縣一級危房共29324平方米,合144幢。其中芙川區鸕鶿鄉現有470多名學生,全部在危房上課,教室的泥墻東倒西歪,裂縫隨處可見;屋頂漏雨,許多地方放著臉盆,隨時準備下雨時接水。
應當承認,中國原本太窮,教育的物質基礎素質薄弱。盡管這兩年的教育經費總體上有所增加,但扣除人頭費后,實際用于教學的公用經費比例卻呈下降趨勢。1987年國撥教育經費中的人頭費占去80%以上。華北某縣每個小學生的教學費用平均只有0.48元;而云南省的214萬平方米危房,維修費需2.57億元,按現在投資規模,到本世紀末也不能更新其70%……所有這一切,皆因一句話—無錢!
可要說中國再也拿不出更多的錢辦教育,也不盡然!有關方面的調查表明:近幾年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干部們僅更換或搶購洋轎車便耗資50億美元!而全國各地大中城市,樓堂館所的興建則你追我趕。1987年的南昌市政府,在財政收入只能基本維持“吃飯”的情況下,竟建起了耗資1200余萬元的所謂“經濟大樓”;在合肥市林立的大廈之中,常青鄉五里墩小學校舍破敗不堪、桌椅缺胳膊少腿竟無人過問。而浙江省縉云縣田村的“新鮮事”更是令人悲哀:全村民眾集資1.5萬元重修了廟堂,新塑了菩薩,而這
座嶄新的廟堂后面,則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學堂!
“窮教育”的惡性效應
在1985年隆重慶祝首屆“教師節”時,李先念、趙紫陽、萬里等中央領導同志一再強調:一定要在全社會形成一個“尊師重教”的風氣,使之成為一種公德,成為社會文明的標志。然而,“窮教育”帶來的一連串惡性效應,已無情地、清晰而又模糊地出現在人們面前—
效應之一:教師地位下降
葉遠德是一位中學青年教師。他因事到鄉政府辦公室向在場的鄉干部打招呼說:“請借用一下電話。”說完隨手搖動了電話。鄉會計曹某立即奪過電話:“不行,掛電話要付錢!”葉遠德說:“要錢,我給。”曹某不耐煩地說:“不行就是不行!”這時,葉遠德不滿地嘟噥著。曹即揪住葉:“你說什么?竟敢在這里胡鬧!”在場的一個學生急忙解釋:“沒說什么,他是我校的葉老師。”曹兇狠地說:“老師?老師算什么!”一陣吆喝聲,鄉司法員邰某不問青紅皂白就給了葉遠德幾下耳光,并將他推進另一小屋,揪住葉的頭發令其跪下。鄉公安人員呂某接上來又對葉一陣拳打腳踢,將葉的雙手扣上手銬,接著又是一陣耳光,還命令葉遠德寫檢查。在場的學生哭喊著:“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我的老師……”呂某眼睛一瞪:“叫什么?給我滾開!”另一位鄉干部冷笑道:“老師教育學生,我們就是這樣教育老師的!”
——這是去年10月2日發生在江西都昌縣某鄉的一幕!
近年來,各地毆打教師案不但沒有因為“教師節”的存在而消除,反倒是有增無減。據國家教委信訪處透露,僅河北省去年來信來訪反映教師被打案就有59起。令人深思的是打人者罵出的話大同小異:“教師算什么?!”“當教師的有什么了不起?!”“我的級別比你們校長都高呢!”
效應之二:教師素質下降
“我們班的馬老師一發起火來,誰笑就打誰,不是一兩次了。王暉同學就因為上課笑了笑,被老師打了幾個巴掌,他的頭還被捅了一下,撞在了墻上。”—這是濟南市花園路某小學兩位學生給《中國少年報》寫信反映的情況。翻開近幾年的《中國少年報》“讀者來信摘編”,類似的情況俯拾皆是。
帥者,為人師表也。然而,近年來許多教師已難為人師。許多人情緒低落,無心教學。相當一部分教師對學生態度粗暴,動輒罰、打、罵,工作上敷衍了事,上課遲到或提前下課的現象屢見不鮮。有的教師則在課堂上發泄不滿:“讀啥書?還不如趁早掙錢去!”“你們看我,要錢沒錢,要權沒權。你們將來可千萬別當教師!”甚至還有些人利用職務,向學生索取財物。更可怕的是,近年來教師道德水準每況愈下。教師奸淫、猥褻女學生的犯罪行為成了一個日趨嚴重的社會問題。1984年至1986年,僅湖南省常德地區,教師中因奸淫、猥褻女學生而被開除和受其他處分的就有134人。今年元月至5月,又有43位教師因奸淫、猥褻女學生被繩以法紀。
效應之三:學校素質下降
教育窮,窮怎么辦?“窮則思變”!中國的許多中小學一改過去“斯文”的面孔,近幾年紛紛從“義務教育”過渡到“計價教育”,名曰“經濟自救”。什么資料費、文體衛生費、補習費、儀器設備費、保險費、考試費、民辦教師及工友補助費等等應運而生。河南內鄉縣有7所中小學僅電費一項,就向學生收了5萬余元。各學校還互相攀比,水漲船高。湖北天門市某小學去年9月2日低年級收費人均20.5元,見別的學校收費48元,第二天即加收20元,竟陵某中學初一學生一夜之間收費從64元漲到74.5元。其中課桌費30元。吉林省吉林市輕型工具廠由于沒交規定的辦學經費,80名職工子弟被附近一所小學全部趕出校門!
不僅如此,“議價學生”也成了近40年來中國教育史上的特有現象。一些學校為尋求生財之道,任意提高新生錄取分數線,以縮小計劃內錄取學生。考不上的學生要上學,就得拿錢,并且分級議價。黑龍江樺川縣某重點中學高一50名“議價生”名額,每人收費1500元,滿額后,再來者據說漲到每人3000元,不管考分多少,交錢就收;而某普通中學“議價生”最初定價250元,后漲到500元、700元,該校校長高興地說:“再來,咱學校也1500元一個,管他考幾分!”
效應之四:中小學生嚴重流失
1985年5月,中共中央在《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中鄭重提出:“占全國人口1/4的城市、沿海各省中的經濟發達地區和內地少數發達地區應在1990年左右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占全國人口一半的中等發展程度的鎮和農村,要力爭在1995年左右完成九年制義務教育……”—這是一個多么雄心勃勃的決定!可惜4年之后的今天,這種雄心已在現實的天情踐踏下喪失了可能性。
一組可怕而確切的數字來自全國各農村調查隊:
湖北省1987年約有150萬學齡兒童少年失學,全省農村小學校數量連年減少,1986年比1980年減少10%,陜西省從1982年至1986年全省農村共減少2889所小學,全省農村有57.5萬名學齡兒童和少年失學;
江蘇省1987年初中生流失率5.93%,流失學生13.9萬人;
福建省福州市近幾年每年有萬名初中生流失,1984年入學的初中生,3年后鞏固率只有78%,個別縣只有58.8%;
浙江省溫州市去年被勸回校的流失生達2.6萬人,今年流失生卻成倍增加,有的地方不得不推遲開學日期。流失學生大部分去從事手工業或做小賣買;
……
中小學生大量流失的原因很多。歸納起來主要有三:一是學校收費普遍提高,家長借不起或不愿供子女上學;二是農村師資缺乏,校舍條件差,教育質量低下,教師厭教、態度生硬或方法簡單;三是“讀書無用,讀書無錢”。
中國,在憂慮……
當中國的教育被中國的商品經濟排擠了多年之后終于以另一種本不該出現的面孔出現在人們面前時,“教育危機”成了1988年中國社會的一大熱門話題。5月,《世界經濟導報》以《為教育難乎?易乎?》為題,對教育的現狀進行了大規模討論;6月,“教育危機”又成為七屆人大常委
會第二次會議的重要議題,眾多委員一致呼吁:發展教育要從長遠著想!陶大鏞委員則慷慨陳辭:“照這樣下去,再過5年、10年,國家將后繼無人,中華民族的素質將嚴重下降!”
然而,中國的教育究竟為何會成為久治不愈之難癥?睿智的社會學家們認為中國教育的難癥,概源于中國大大小小的官員們所共有的目標上的“短期行為”和急功近利、過于注重自身短期政績的通病。
是的,中國終于有能力在商品經濟的大海中游泳,中國也一定會有能力把教育搞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