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蔣南翔同志畢生從事黨的教育事業和青年事業,建國后曾任團中央副書記,是青年工作的老前輩。韋君宜同志是建國后第一任《中國青年》總編輯,今年70多歲了,雖然身體不好,但仍伏案撰寫了這篇文章。我們分兩期刊登此文,以紀念“12.9”運動53周年及《中國青年》雜志創刊65周年。
老蔣最近去世了。他是我入團的介紹人,參加“12.9”運動的領路人,按老習慣我應當把他在共產黨內的豐功偉績,歷數一遍(這也符合他最后的飾終之典),但是這個人給我的印象只是如此嗎?一個老黨員只能是這樣一個規行矩步的典范,與從前嚴守儒范的儒家弟子差不多?
我當年為什么要跟著老蔣走?那時其實我并不知道他是共產黨,更不知道有毛澤東其人。我怎么被他拉上這條路的?相反,我倒知道一些他不盡符合共產黨內法規的事情,說起來我真有點迷迷糊糊。
初識這個人
我認識老蔣是在1934年底。那時我是個剛從女子中學畢業進入清華的學生,幾乎見了男同學都不敢說話。由于老同學毛椈硬要熱心拉我,我糊里糊涂報名參加了圖書館前大橋上公開招收會員的現代座談會。會的領導人叫徐高阮。我在這個會里和老蔣編在一組(哲學組)。我們學的是《辯證法、唯物論教程》(學校里根本不教的),誰是作者,不記得了,只記得李達、雷仲堅合譯同組還有高承志、張景觀、蔣弗華、李立睿,別看老蔣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卻像個循循善誘的老師,永遠藍布大褂,一只眼睛又不大好,一丁點青年活潑勁也沒有。他第一次把我對于男同學的芥蒂心和戒心全打消了。這才開始和男同學自由談話。
記得有一次討論,徐高阮也來了。高承志忽然說:“我們這些人呀,就是自己使勁在給自己的階級挖掘墳墓。”他說完了蔣南翔點頭一笑,我和李立睿這樣的傻姑娘只有干瞪眼。當然我們知道了階級是什么,但是實在不知道自己對階級能起什么作用。當時,我們還全不知道徐、蔣、高都是黨員,正在現代座談會里物色積極分子。
后來呢?現代座談會被解散了,我們一群女同學在進步女生的頭頭韋毓梅鼓勵下組織起來。我們6個女生是一組,由蔣南翔領導,在二院蔣南翔宿舍里每周開一次會(他是一個人一屋)。從此,他教我們閱讀《中國大革命史》,教我們開會怎么開法,先是時事分析,再是工作討論,再是工作布置。我頭一回知道時事怎么分析法,你得把世界分成兩個壁壘就明白了。他還告訴我們,有個紅軍,已經過了黃河,如果打起仗來,蘇聯的拖拉機可以改裝成坦克……反正都是聞所未聞的奇怪事兒。
后來很快就是“12.9”了,我們這群人就成了骨干,雖然多半都很幼稚,只知道喊口號打先鋒。但是其中有不大一樣的人。那一句“華北之大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清華救國會宣言),當時已經傳誦國內,見于報端,甚至成了“12.9”運動的旗號,但始終沒有人知道是出于蔣南翔之手。因為他從來不向人說是他寫的。他這個人就是這個作風。
年輕的黨員干部
“12.9”之后,我開始參加革命工作,知道了老蔣在擔任清華黨支部書記,后任北平學委書記。當然看起來還是平平常常一個大學生,那時候的干部也都是這樣年輕平常的大學生。我是慢慢地發現老蔣這個人有他自己的見解,他是黨員,忠誠于黨,但并非簡單服從而已。
有兩件事給我深刻印象。第一件事即北平流亡學生向何處去。第二件事是西安事變如何處置蔣介石。
1937年,學生們從北平流亡出來之后,當時北方局的領導人劉少奇同志主張:所有學生,特別是學生骨干,都要留在華北抗日,集中太原,不要去南方。老蔣一貫十分欽佩少奇同志,但是這一次因觀點不同,他明確表示了自己的意見,他認為大批學生留在北方抗戰,當然是重要的,但不能絕對化。許多學生是南方人,他們自然會回南方。至于干什么應加以引導。其中革命學生要到北方抗戰,人家爸媽來叫,也得先回南方轉一轉再來干。另外黨組織也需要一批學生骨干回南方開辟工作。因為當時南方城市的地下黨被破壞得很嚴重。結果蔣南翔受到批評,被從南方調到太原,安排了一個編小報的工作。1938年在武漢開全國學聯大會,老蔣認為南方無人主持其事,又跑去了。當時少奇同志有一封信給南方的黨組織,批評蔣南翔擅自跑回南方,帶走些學生,是不對的。直到解放后,陳云同志還出面調解此事,認為雙方都沒有錯。北方需要人,南方也需要人。我記得當時大批學生想革命,而實在不知往哪里去,自然地涌到抗戰中心武漢,并非想逃避戰爭。我自己也是到武漢才找到組織關系的。不少人和我一樣。許多人找到了關系就去延安。許多由北方來的黨員,在這里參加建黨工作恢復了許多縣委。武漢作為一個青年學生革命的集散地,在歷史上是起了作用的。我認為南翔當時的工作是有意義的。
而后來到了1985年撰寫《一二·九運動史》時,有些同志仍堅持認為,凡少奇同志講過的一切就是正確的,就是不容置疑的,就和以前毛澤東的話不許懷疑一樣。蔣南翔的主張和行為是錯誤路線的代表。要把少奇同志這封信公布。這把其他參加寫作的同志急壞了,希望別這樣做。
老蔣聽了這意見,先嘆口氣說:“少奇同志從沒有說過我反對他……”然后他笑了,說:“那就得請咱們現在的史學家饒姓蔣的一命啦,那行嗎?還得看歷史到底怎么回事。”
為了讓歷史來作結論,他抱病與我和黃秋耘兩位主要撰稿人商議,最后將兩種主張、做法、效果據實敘述,未下結論。
在復雜的斗爭面前,他常有和人不一樣的見解,而且即使在當時處于少數地位,后來也往往被歷史證明是正確的或者有道理的。雙十二西安事變那一次,蔣介石突然被扣,我們這些左派學生欣喜若狂,大家大喊大叫,要求公審槍斃蔣介石,黨內負責干部黃敬他們也是如此。只有蔣南翔說不要這樣提,群眾不會同意。而12月14日也據傳來了中央的消息,說要公審。彭真同志趕到北平,說等一等,等中央的正式傳達。第二天,正式消息來了,周恩來同志飛往西安,提出和平解決口號。左派學生內部的爭論也解決了。如果當時學生上街游行,并喊殺掉蔣介石,這個彎豈不很難轉?蔣南翔能提出這個意見,實在非常卓越。后來我問過他:“你當時怎么會看那么遠的?”他說:“我也不是看得遠,是那時在校車上聽同學們議論紛紛,其中大部分人說,如果這下殺了蔣介石,可天下大亂了。我感到我們那殺蔣的口號不符合群眾的要求,才提出來的。”
原則與感情
要說主張,他從來明確,毫不含糊。記得“12.9”時期大批左派學生在斗爭中分化。當時把沖勁大、愿打愿拼的一伙人稱為少壯派;會講馬克思主義,主張行動穩健的老資格們被稱為元老派。開起會來,兩派經常爭吵。按其資格,蔣南翔似乎與徐高阮等一齊成為元老派。起先我也迷迷糊糊以為如此。但是后來,元老派徐高阮等把他們的主張在報紙上亮出來,又在自辦刊物《學生與國家》中主張,要搞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就應該主動取消自己的左派抗日組織,取消民先隊,要和國民黨的抗日組織統一,這才叫突破老思想框框的新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蔣南翔這時跟黨站在一起,堅決反對他們,而且馬上自辦刊物《北方青年》,組織一篇篇文章反駁他們。我這才明白誰是什么派,不是按資格老少,而是按政治主張分的。我當時還對老蔣提出:“唉,都是老朋友了,干嘛不將就一點?”老蔣給我分析為什么必須堅持原則割袍斷義的道理。
但是老蔣并不是完全不顧昔日的友情。吳承明是“12.9”以來的重要積極分子,校救國委員,擴大宣傳隊大隊長,民先大隊長。12月16日那天爬城沖入城內,第二年2月29日又身先士卒搶救被捕的人。后來不積極,不想干了。抗戰開始以后,脫離了救亡工作,黃誠、楊述他們都想爭取他回來工作而未成。直到解放以后,楊述寫文章悼念黃誠,還在說起與黃誠討論小吳只顧家,不想干革命的事。老蔣看見了,說:“這是何必?何必現在在報刊上來批判小吳?他總還是做過工作的。”直到1985年,紀念“12.9”,老蔣還記得小吳2月29那天一腳踢開校衛隊的門沖進去搶人的事。并說紀念會應當請小吳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