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美學意識的嬗變
二十世紀是人類各種意識迅速嬗變與深化的世紀,其中美學意識的嬗變與深化尤具有全球性的規模,因而對人類的現實與未來都將產生巨大而深遠的影響。這是我們在綜覽和透視中國當代美學時,首先取定的理論方位與中心觀點。
著名英國哲學家艾耶爾在《二十世紀哲學》一書中指出:“哲學的進化又在哪里呢?我認為,要找出答案就不應把重點放在一批杰出人物對這一學科所做的貢獻上,而要格外關心一批循環呈現的問題的演變。”這是很有見地的,因為哲學史不是對哲學家們的哲學理論的編年,而是對人類哲學意識嬗變軌跡的描述。同理,中國當代美學雖然離不開美學家們在美學理論上所做出的貢獻,但是它主要應是中國當代美學意識不斷嬗變深化的輝煌記錄。
有一件事情正在世界上悄悄地發生:當二十世紀行將過去的時候,人們通常并不認為中國人在本世紀里對于美學有過什么可以稱道的理論建樹。仿佛對于中國人來說,美學(Aesthetics)就像洋槍洋炮一樣,只是一種“舶來品”,至多也只有一種不成體系的“潛美學”。然而,只要將中國當代美學業已取得的成就同當代西方美學的進展放在二十世紀人類意識發展的總背景上加以比較,這種成見不僅會從根本上改變,而且必將對中國人刮目相看。
自近代以來,世界美學曾兩度形成研究中心。第一次出現在十八世紀末至十九世紀初的德國,第二次出現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后的美國。美學史表明,美學研究中心的形成,并不同該國的物質生產水平構成直接的聯系,而主要取決于該國度是否有一個美學家的群體,這個群體是否善于吸收由整個人類創造的豐富的美學思想材料,是否善于對這些思想材料進行創造性的理論概括。德國人在美學理論上稱雄時,其資本主義生產水平明顯低于其他歐洲國家;美國當今在美學上的領先地位,也并非直接得益于其高度發展的物質文明,倒主要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有幸擁有了世界上有成就的哲學家和美學家群體。那么,世界范圍內下一次美學中心的形成將會出現在何時何地?現在我們可以概括地指出,中國人在世界當代美學發展上正充當著一個十分獨特而重要的角色,這就是他在四十年的短暫時間里,不僅認真地、快速地實現著從傳統美學向近代和當代美學的轉型,而且以博大的胸懷關注著和建構著人類美學的未來。
在世界范圍內,美學是自十九世紀德國美學家費列德里希·費肖爾(1807—1887)將科學實驗的方法引進美學起,標志著所謂“自上而下”的傳統美學向所謂“自下而上”的近代美學的轉變。大約經歷了一個半世紀的發展,至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世界美學由近代步入當代階段。中國人在上世紀末和本世紀初,隨著近代革命的推進,曾經積極接受西方的傳統美學和近代美學的成果,同時對中國傳統美學進行了某種改造,從而為民族美學思想的啟蒙和美學意識的轉變做出了努力。但是,中國人將美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蔚成規模地進行研究,則的確是在1949年建立共和國之后。本文所要考察的,正是從建國至今的四十年中國當代美學發展的歷程,而且首先從美學意識嬗變的角度,將中國當代美學的發展劃分為起步期、探步期、跨步期三個階段,并遵循歷史與邏輯相結合的原則,全面展開論述。
起步期(五十年代中期至六十年代初期):在這個階段,中國進行了一場規模巨大的、論戰者眾多的美學大討論,啟開了新中國美學研究的序幕。這是中國人在經歷了長達數十年的戰爭動亂年代以后,第一次靜下心來認真地研討美學問題。討論的中心問題是美的本質和美學的研究對象問題。這與當時西方美學已將研究重點由美的本質轉向藝術問題相比,不免有些落伍;而同當時蘇聯美學界正在討論的問題及其學派觀點,又太多了些相似。然而,中國向來有豐富的美學思想遺產和優良的美學傳統,自近代以來,先后更有王國維、梁啟超、蔡元培、魯迅、郭沫若、宗白華、鄧以蟄、朱光潛、錢鐘書等一批學貫中西的學者曾以不同的方式涉足或專攻于美學,以此為基礎,使得中國當代美學在起步之時,總體上就顯出獨立的姿態。最有趣的是對西方美學和中國美學都造詣極深的朱光潛先生,在論戰之初率先著文批判自已昔日的美學思想。作為中國第一個較為系統地介紹評述西方美學的學者,作為一位著述甚豐、才識卓越在中國當代美學界舉足輕重的人物,勇敢地站起來反省自身和審視世界美學財富,這就迫使那些想在學術上同他較量的論者必須把其學術水準提高到相應的高度。從這個意義上講,朱光潛先生是中國當代美學研究的一個極為重要的起點。同時,伴隨新中國一起成長的富有才華的一些年輕學者,一開始就懷著建立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美學體系的雄心,以銳敏的思想審慎地對待繁難的美學問題。這一切,正奠定了中國當代美學在世界當代美學進程中的重要地位。
通過第一次美學大討論,中國當代美學主要圍繞美的本質問題的爭論,形成了四大美學派別,即以蔡儀為代表的客觀美論派,以高爾泰為代表的主觀美論派,以朱光潛為代表的主客觀統一美論派,以李澤厚為代表的客觀性與社會性統一的美論派。這四派對美學的研究對象與范圍,即美學是怎樣一門科學的看法,也各不相同,各有側重。從整體上說,這場美學大討論,增強了中國人美學意識上的理性主義,與當代西方美學意識上的反傳統和反理性主義,恰恰形成鮮明的對比。一個直接的現實收獲,是中國人在社會主義建設初期,開始了對現實生活中和藝術創造中的美學問題的重視。需要指出,這次美學大討論從美學思維上說,則是對傳統美學意識和近代美學意識的某種終結。因為各派的觀點盡管相異,但在堅持美學的理性主義精神上卻是基本一致的,大多數論者都還囿于只從審美客體或審美對象的一個單維視角去進行美學問題的哲學思辨,方法論上又都只限于在認識論的框架內探討問題。也就是說,那時美學研究的視野還相當狹窄。因此,在大討論的后期,不少論者已認識到當時美學研究的“滯后”狀態,開始尋找新的思路,試圖突破美學研究上仍在保持的舊的思維格局。例如朱光潛先生當時就強調地指出,應重視對主體審美心理的研究,以推動美學研究的深入。古語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中國當代美學的真正起步,在整體上正是以傳統的美學意識和美學思維上的止步為轉機的。可惜十年“文革”使中國當代美學在起步不久,便被迫停頓下來。直到1976年粉碎“四人幫”之后,中國人才迎來了美學大繁榮的春天。
探步期(七十年代中期至八十年代中期):在這個階段,中國先后出現了全國性的“美學熱”、“手稿熱”、“方法論熱”和“文化熱”;同時,對中國古代美學和近代美學開始了認真地、系統地研究,從而開創了美學研究前所未有的生動活躍、富有生機的局面。恰像西方人在“二戰”后把對人的生存和命運問題的格外重視體現到美學研究中一樣,中國人在經歷了十年浩劫之后,帶著民族的憂患意識和作為人的再次覺醒,將美學研究的中心一下子由對客體的研究轉向了主體,轉向了對人的審美體驗和審美心理結構的多層次、多角度、多方位的描述與探討。從1977年起,中國興起了一場波及面很廣、久經不衰的“美學熱”,隨后,相繼展開了關于共同美、形象思維、現實主義、人道主義、社會主義悲劇和主體性諸問題的討論,其背后均貫串著或隱含著對人的問題的重視。尤其是1982年前后,對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一哲學手稿》的熱烈討論,構成了中國當代美學走向深入的一個關鍵性契機。當時中國所有美學學派,無不圍繞《手稿》及有關論著進行美學上的激烈交鋒,并據以修改或建構自己的學說。此后不久,西方二十世紀以來的哲學和美學流派的著作被大量翻譯過來。蘇聯當代美學流派的一些重要著作,也被譯介和受到重視。可以說,凡在國際上流行并產生過影響的一些重要美學觀點、方法和流派,幾乎都可以在當時中國美學論壇上找到某種回應。對中國美學史的系統研究和中外美學的比較研究,也都取得了一些成績。就整體而言,如果說中國人在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的美學意識主要是傳統的、認識論的話;那么,自七十年代中期以來,其美學意識則主要是實踐論和價值論的,同時也不放棄認識論,即呈現為一種思維開放的、多樣化、多元論的態勢。
跨步期(八十年代中期至今):在這個階段,中國美學界以一種表面上的沉寂孕育著美學學科的重大革命。中國人在兩次美學大潮之后,面對美學的世界性困境,深感進行美學上的大綜合與大整合的必要。中華民族長于有機地、整體地進行思維的能力,在當代顯得大有用場。在美學方面,西方人有的,中國人業已“拿來”;而東方人有的,尤其是中國人有的,西方人卻遠未“拿去”。無論是西方美學,還是東方美學,在中國人看來,恰象地球的東西兩半一樣需要整合。當二十世紀的歷史車輪滿載輝煌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駛向二十一世紀的時候,中國人以后來居上的氣魄,正機敏地、不失時機地抓住大綜合和大整合的鏈條,進行著美學史上的空前創造。目前,對元美學、美學學、比較美學、東方美學、文化學美學、人類學美學、人類戰略學美學以及各類應用美學的研究,正構成中國當代美學研究的諸多熱點或生長點。當今中國人的美學意識,正不斷地超越區域性(所謂西方與東方之別)而向整體上的全人類意識轉變。因為東西方美學意識不僅是相通的,而且是互補的。美學也將因此不再壁壘分明地區別為西方人的美學和東方人的美學,而是全人類的美學。
二、主要美學流派
學術上的流派,是由主將成立說者以及沿此說進一步豐富發展的人們所構成的,與雖有獨立的見解卻未能連綿形成一定的學術力量者不同。以此來觀整個中國當代美學,其流派則由起步期的四派演進為“三派”和“兩軍”。這就是:以蔡儀為代表的客觀認識派,以朱光潛為代表的藝術實踐派,以李澤厚為代表的社會實踐派,和在此三派基礎上以獨立的姿態分別側重向當代美學的宏觀問題與微觀問題進軍并試圖在更高層次上進行美學大綜合的兩大學者群。這兩大學者群,正體現著中國當代美學的潛在威力和未來。與西方當代美學流派更迭多變、此消彼長不同,中國當代美學流派呈現為一種綿延承轉、互補共生的情狀。
中國當代美學三大流派在學說的內涵和表述上,前后各有其不同的演變脈絡。在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的美學大討論階段,圍繞美的本質在主客觀層次上的論爭,形成了以蔡儀為代表的客觀美論派,以朱光潛為代表的主客觀統一美論派,以李澤厚為代表的客觀性與社會性統一的美論派。進入七十年代中期以后,各派在堅持原說的框架內,都設法補救自家的不足或失誤,并吸收對方觀點中合理的成份,進一步修改和充實各自的學說。特別隨著對馬克思《手稿》及其有關論著的研討,各派在表述自己的觀點上,均出現了重要的變化。客觀美論派演進為客觀“美的規律”派,主客觀統一美論派演進為藝術實踐派,客觀性與社會性統一美論派演進為社會實踐派。后隨著“方法論熱”、“文化熱”的興起和人的主體性的高揚,更出現了從不同角度、不同層次提出美學觀點,或主張美的和諧說,或主張美的自由說,或主張美的價值說,或主張美的信息論與系統論等等,一時形成了眾說紛呈的局面。不過,比較起來,蔡、朱、李三大派構成了中國當代美學研究中的主要“張力”,既推動著、又制約著中國當代美學的發展。
自八十年代中期以來,中國當代美學既成的流派多顯出某種自足、疲憊和創造力的缺乏。在“方法論熱”和“文化熱”中曾一度興奮不已的人,又大都變得徬徨與迷惘。然而,“地火”仍在運行,“大潮”正在匯聚。一批尋求出路和銳意創新的中青年學者,各自已看準了自己的主攻方向,或朝當代美學的宏觀問題進軍,或向當代美學的微觀問題開掘,或做著“大綜合”、“大整合”的準備工作。在新的流派尚未出現之前,舊有的學術陣線目前似乎已經不大為人們所關注。
三、現狀的困惑
我們在考察中國當代美學發展歷程的時候,時時看到它的進展,又處處看到它的困惑。而這種困惑,在本質上是屬于全人類的,是一種世界性的困惑。
遠在二千多年以前,古希臘人就意識到美既是誘惑人的,又是困惑人的,因而發出“美是難的”的感嘆。古代中國人也深感美的難以捕捉,故作出“大象無形,大音希聲”的無奈概括。從一定意義上講,一部美學史就是一部關于美的困惑史。這種困惑,在西方發展到二十世紀,索性把諸如“美本質”一類傳統的美學問題擱置起來。調轉頭去研究主體的人的審美經驗和審美心理問題,并且把研究的范圍縮小到藝術問題上。當代西方美學史,主要探討的就是藝術方面的問題。中國人在五十年代中期討論美學問題時,也曾把注意力投射到藝術的特性和本質上,但在論戰的進程中,美的本質問題被提到了中心地位。至第一次美學大討論結束時,這種困惑不是減弱了,而是增強了。七十年代中期以后,對馬克思《手稿》及其有關論著的研究,曾一度使美學界大振,似乎“美學之謎”可以從“歷史之謎”的解答中尋得某種答案。那時許多美學工作者都認為,馬克思所說的“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就是美的本質。然而,一個明顯的事實是并非所有“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都能成為審美對象。后來,西方美學流派論著與方法論的引進,也一度讓一些浮躁的人抱有幻想,仿佛一種術語的易用就可以增添對“美”之謎的解析能力似的。但是,人們很快便冷靜下來,認識到任何一個美學問題的解決都必須依靠嚴肅的科學精神才能有所奏效。
人類行將與二十世紀告別的時候,無論是西方學者,還是東方學者,都發現二十世紀美學在取得某種進步的同時,許多重大的美學問題(包括傳統的和當代的)仍在加倍地困惑著人類:藝術到底是什么?美到底是什么?藝術的本質又是什么?審美體驗究竟是怎樣地發生和實現?審美心理結構及其活動機制是怎樣的?美學與當代人類的生存與發展的關系如何?美學與當代社會的高科技和現代化的關系如何?美學的當代形態與人的當代形態的內在聯系是怎樣的?美學的當代特征及其社會功能是怎樣的?美學應該向何處去?……人們無不希求和渴望這些問題能夠得到某種較好的解答,并給人類和自己帶來福音。然則,出路究竟何在呢?
四、走向大綜合
我們認為上述美學的困惑,尤其是當代美學的困惑,歸根結蒂,是人類的困惑,是人類自身在其生長發育成熟過程中的困惑。這就是說,在當代,就其實質而言,真正的美學便是人學,真正的人學便是美學,而無論是美學和人學,兩者的困惑都只有通過理論上的綜合和實踐上的綜合才能解決。這種綜合,包括美學自身的綜合、人類自身的綜合和“美學一人類”統一的大綜合。作為這種大綜合的結果,在理論上,就宏觀而言,將是人類生態學美學的誕生;就微觀而言,將是人類人格學美學的誕生。而在實踐上,將是新人或新的人類的誕生。
所謂美學自身的綜合,包涵東方美學與西方美學、傳統美學與現當代美學、理性主義與非理性主義、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客觀論與主觀論、自然論與社會論、認識論與實踐論、價值論與關系論、本體論與現象學、結構論與符號論、信息論與系統論、審美發生學與審美形態學、元美學與美學學、基礎美學與應用美學等等的綜合。所謂人類自身的綜合,就是人類帶著歷史的全部豐富性,在更高的層次上實現人性的重建。而要實現美學自身的綜合,就必須根植于人類自身的綜合;而要實現人類自身的綜合,又必須借助于美學自身的綜合。也就是說,人類自身的綜合是美學自身綜合的現實依據,美學自身的綜合是人類自身綜合的理論頭腦。兩者是互為條件、互為動力的。
縱觀人類數千年的歷史,最吸引人、最困惑人的問題莫過于人的問題。特別是進入二十世紀以來,隨著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和社會現代化進程的加快,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諧和與不諧和關系交織并進,人類贏得更多幸福的可能性與遭受更大厄運的可能性同時降臨人間。社會、生活、科技、藝術、文化、生態環境、人際關系等等變化之快之甚,都令人難以置信。人們越來越認識到:現代社會中人的問題是人類自已造成的,而人的問題的真正解決也只有靠人類自己。正因為如此,向來以研究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自身之間的關系怎樣取得和諧為中心課題的美學,不僅空前地大有用場,而且被推到眾學科之首。而當代美學自身的綜合和當代人類自身的綜合,正是對人類昨天、今天和明天的生命呼喚和理想追求的一種綜合性和整合性的回答。這在宏觀方面誕生的將是人類戰略學美學。
所謂人類戰略學美學,是從全球戰略眼光,對美學與人類幸福的關系進行宏觀地研究。它將吸收東西方古代哲人和現代科學家們的宇宙全息思想,中國古代的天人合一思想和《易經》中的美學思想,當代世界系統思想和全球模型思想,馬克思關于未來理想社會“是人和自然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的思想,從而建構人類整體的動態審美實踐活動圖式。它將把哲學、人類學、社會學、經濟學、文化學、藝術學、教育學、心理學、工程學、生態學、宇宙學、未來學、決策學、戰略學和思維科學等諸多學科熔為一爐,以深廣的時間視野和空間視野,統體把握人類審美活動的歷史、現實與未來。它研究的中心內容,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如何達到動態的和諧。它尤其要考察和揭示審美結構與審美機制在人類的生態整合、生命整合和整個生成優化過程中所起的全局性作用。它將研究人在自己的生成過程中,怎樣既是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的受益者又時而是這兩種生產的受害者,怎樣創造了使自己真正成為人的審美文化并將統一于和享樂于審美文化之中。它將研究審美思維、審美選擇、審美決策、審美疏導諸重大理論問題,幫助人類建立新的實踐模式、生活模式、文化模式、教育模式、社會模式、人際模式、家庭模式、愛情模式、精神模式和理想模式等等。它將通過總體研究,以打破我國美學界長期以來關于真、善、美三者關系舊的思維格局,即認為真善的統一成曰“合規律與合目的的統一”便成為美。因為真善的統一、“合規律與合目的的統一”,只是人類社會實踐的最一般的特征與品格,就像“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只是人類社會實踐物的最一般的特征與品格一樣,它們都僅僅是美和審美的必要的條件,而不是充分的條件。須知,不僅真善只是美的前提與基礎,真與善的統一也仍然只是美的前提與基礎。因為美是從真善統一的“母體”內誕生的而不是“母體”自身,恰象鮮花是從大地的母體內生長出來而不是大地一樣。鮮花不是大地,美也不是真善的統一,而是對真善統一的再升華。就是說,美不只是對真、對善的超越,而且是對真善統一的超越。如果說達到了真與善是人類社會實踐的第一個層次的話,達到真與善的統一是人類社會實踐的第二個層次,美則是人類社會實踐的第三個層次。這樣的人類戰略學美學,還將把“陰柔之美”和“陽剛之美”作為一對中心美學范疇加以研究,深刻揭示兩者既對立、又互補、又相互轉化共同構成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全面生態平衡和生態演進的客觀規律。
這種美學,在微觀方面誕生的將是人類人格學美學。
所謂人類人格學美學,是人類生態學美學在審美主體上的實現與縮影。在這個領域里,“美學即人學”將具體表現為“美學即人格學”。這里的“人格”,不是作為倫理學范疇的“善”,也不是作為心理學范疇的“性格”和“個性”,而是在哲學美學層次上對個體人的全部本質、屬性和豐富性的高度綜合。人類人格學美學的中心內容,就是要研究具體的人即作為活生生個體的人,在怎樣的條件、時空、機緣和機制作用下,便由實用型人格上升為審美型人格;研究個體人格中的實用心理結構和審美心理結構之間的聯系與區別;研究個體人格的實用價值取向和審美價值取向在建構全面人格中的作用;研究實用性人格向審美型人格轉化、升華的各種現實途徑,包括精神生活途徑等等。因而,人類人格美學的中心美學范疇,便是“實用人格”和“審美人格”。人類人格學美學將深入地研究這一對美學范疇既對立、又互補、又相互轉化并螺旋上升,從而共同構成個體人格的全部豐富性的辯證關系與運動過程。
就世界范圍來講,人類在人格模式上可大體概括為下列三種形態。馬克思在1857年至1858年的《經濟學手稿》里將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身的關系分為三大形態:“人的依賴關系(起初完全是自然發生的),是最初的社會形態,在這種形態下,人的生產能力只在狹窄的范圍內和孤立的地點上發展著。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態,在這種形態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交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生產能力成為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是第三階段。第二階段為第三階段創造條件。”這也正是人類在人格形態上的三大分野和嬗變遞次。第一種人格形態,表現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是一種適應性,在大自然面前顯得渺小與軟弱;表現在人與人的關系上是一種依附性,對人成神(變形之人)取一種臣服的態度,懷著一種迷信崇拜的心態;表現在自我意識和自身完善上是一種蒙昧性,即人格上的自我否定,把自己的人格內涵(包括意志、情感、思維、個性等)奉獻給那個被膜拜、被依附的對象,從而使主體意識消解于對象意識之中。第二種人格形態,表現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是一種征服性,在大自然面前由被動轉為主動,由單純地索取變成合目的地改造,以至肆意破壞,從而遭到大自然的報復;表現在人與人的關系上是一種獨立性,不再依附于任何人或神,自覺地確立自己的獨立人格,盡情地滿足個人多方面的需求,享受到了作為人的快樂與尊嚴,但同時被自身燃燒的旺盛的物欲所異化,因而在擺脫了對人的依附關系后卻產生了對物和金錢的依賴性;表現在自我意識和自身完善上是一種自覺性,即人格上的自我肯定,是人性的自我覺醒,然而由于對物欲的過于看重,不免使主體意識消解于對物的依賴關系之中。第三種人格形態,表現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是一種和諧性,在大自然面前既非“臣民”也非“君王”,而是學會了與大自然友好地相處,實現了人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在更高層次上的諧和統一;表現在人與人的關系上是一種互補性,不依附于人卻又依存于人,保持了人格的獨立性卻又不失其協同性,彼此以對方的優化存在為自身優化存在的條件,以對方的人格自由為自己人格自由的環境,人人都成為人格互補的自由人;表現在自我意識和自身完善上是一種審美創造性,在“天人相合”與“人我互補”的關系中遵循美的規律創造著對象和自身,最終實現對人的主體精神和對象化品格的全面肯定與占有。
綜上所述,中國當代美學的困惑就是當代世界美學的困惑,而當代世界美學的困惑就是當代人類的困惑。解決之途,就是走向美學自身和人類自身的雙向合一的大綜合與大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