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女性作家特有的對人的精神世界關注的緣故,宗璞對她選擇的題材常常進行一種獨特的發掘。從《紅豆》到《三生石》,在她對女性知識分子內心生活的描寫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種對人生的參悟和理解。
初讀《南渡記》,我的直覺是,作者最喜愛的人物也許是嵋。雖然在這卷書里,嵋這個人物還遠未展開。作者甚至沒有象對碧初、目老太爺那樣給她以重彩描繪,但作者似乎有意把“后頭”留給她(這從全書的整體構思和間或出現的伏筆中可以預料)。尤為重要的是,作者在為我們展現了由一代知識分子的形象組成的歷史畫卷之中,始終貫穿了一個由隱含視角發現的深層主題,那就是以嵋為代表的,包括瑋瑋、無因以及雪妍、小娃等一代青少年的“啟悟”主題。這個隱含視角即時隱時現于表層敘述的第三人稱全方位視角后的“嵋的視角”(它并不以某種具體形式出現,而是象“第三只眼睛”似的被我們感知),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追尋作品表面情節下的深層結構和主題。
首先,簡要介紹一個“啟悟”主題的概念。“啟悟”是西方“成長小說”的重要主題。它表現了主人公從混沌未知的狀態,經歷一個尋找(quest)、探險(adventure)的艱難過程,而達到再生的人生經驗。這種“啟悟”主題在西方常被聯系到文化和人類學的廣闊背景上加以理解,它不僅代表了一個人物的成長過程,也是一種文化的演進歷史。據考證,它源于原始部落的“啟悟儀式”。這個儀式又叫“成丁儀式”,指從少年進入成年的一個儀式。大致包括“傳授族史族事”,象征性的“脫離母體母教”、“經歷冥府兇域”、“洞悉大千善惡”,從而象征性地再生,擔負起延續民族文化的大任。相應地,“啟悟”模式由(1)開始時,被啟悟者離家,進入樹林和黑暗(象征死亡);(2)被啟悟者經過試煉,接受由長老們傳給的知識,與妖魔斗爭,為新生做準備;(3)被啟悟者通過象征的死亡,獲得新生。這個“啟悟”模式不斷被運用到文學和神話的研究中(以上內容可參見香港學者陳炳良、黃德偉《張愛玲短篇小說中的“啟悟”主題》中的有關介紹)。
下面我從小說的情節和人物關系兩方面看嵋的“啟悟”主題的展開。
小說一開始,作者呈現給我們的是北平明侖大學孟教授的住宅——方壺,一個安寧、和平、溫馨、充滿書香和母愛的家園。但在嵋的隱合視角中,它同時又是一個轉瞬即逝的夢中樂園。在嵋與小娃的頭腦中,方壺的一切本應屬于他們是天經地義,就象他們有夜晚去溪邊捉螢火蟲的權利一樣毋庸置疑。可是,“偶然”的一次進城,“突然”的一聲炮響,卻使他們再也回不到可愛的家園。從此,方壺成了他們漂泊生涯里日縈夜繞的夢。一方面,這個夢猶如不再歸來的童年,越來越遙遠,也越來越不真實;另一方面,他們同父輩一樣,“夢魂無懼關山鎖,夜夜偕行在方壺”,用青春、生命為收復家園同侵略者抗爭。第一章這樣結尾,“兩個孩子沒有想到,需要那么長的時間才能回去,那時他們已經長大,美好的童年永遠消逝,只能變為記憶藏在心底。飛翔的螢火蟲則成為遙遠的夢,不復存在了”。它預示著,從“淚灑方壺”到“歸夢殘”將是一段多么漫長艱難的路程。相應地,我們看到嵋的最初特點:兒童的澄澈無邪,天真爛漫。她在方壺是個活得無憂無慮的小精靈,“什么都高興”,看格林童話,捉螢火蟲,給新娘拉紗。宗璞一向喜歡用小道具象征、襯托人物(這也許是受《紅樓夢》等古典小說的影響),這里,她把最心愛的螢火蟲形象(參見散文《螢火》)賦予了嵋,這是一個沖破黑暗的生命的象征,代表了美好、自由、愛和光明(嵋因此很可能被作者當作《野葫蘆引》這部史詩的貫穿性人物)。不過總的說來,這個充滿靈性的黑眼睛的孩子此時還處于對人生渾沌無知的狀態,她生存的環境也只是小小的與世隔絕的方壺,一種未脫離母體的胚胎階段。
單純無知的夏娃是怎樣走出伊甸園,開始她真正的人的經歷?在西方小說里,常常是以蛇的誘惑的形象出現的人性中的好奇(也許說是追求感)導致(如浮士德等),但在《南渡記》中,嵋的人生經歷完全是在外來因素,即日本的侵華戰爭造成的背井離鄉下開始的(這也許要聯系到近百年的中國近、代史才能理解。在宗璞這一代,個人的命運始終與民族的命運糾結在一起,整個現、當代文學的主題無法擺脫這個政治背景)。嵋從此進入第二個階段,即香粟斜街三號的生活。這段生活是個過渡階段,也許我們可以把它看作類似“傳授族史族事”,為脫離母體,經歷人世滄桑進行的心理準備期。從地窨子避難,后園“打鬼子”到姐姐們在街上受辱、長安市場遭遇日本人,這一切潛移默化地在她潔白的心靈上投下亡國奴恥辱的陰影。她帶著“北平哭了”的沉重心情被迫離開她從小生長的地方。這時,從人物關系上看,我們可以發現一個類似家族長老功能的呂老太爺與嵋的關系。正是外公無意中對嵋進行了一種教育。老人報國無門,空嘆“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教他們讀書、打拳,以圖后業。這個形象以后將被嵋的父親、母親等長輩不斷代替。同時,我們發現嵋又遇到了在她一生中極其重要的人物,她的對手香閣。香閣上狗下狼的性格是在嵋面前最先表現的,也只有在她這個透明人面前才暴露無遺。書中兩人初次見面是香閣給嵋送彩線角兒,她不過是利用取悅嵋來討好主人而已。在嵋的心目中,她是個伶俐懂事的丫頭。但在跟呂老太爺學打拳,兩人對打時,作者借孩子的視角,埋下了精彩的伏筆:“怎么會有這樣的笑容!嵋很奇怪。這笑容好象有兩層,上面一層是經常的討好的賠笑,下面卻露出從未見過的一種兇狠,幾乎是殘忍,一種想撕碎一切的殘忍。”
“啊!”嵋有些害怕,叫了出來。
香閣仍不撒手,反而更捏緊了。還盯著嵋的眼睛,好象說,你有什么能耐……
“我和小姑姑鬧著玩,香閣松手,她的內層微笑驟然消失了,只剩下外層,十分甜美”。此外,書中還有一段酷似“紅樓夢筆法”的小插曲——插燭求仙,我們不妨把它看作人物命運的一種暗示。我們注意到在富有象征性的蠟燭中,雪妍的白色極符合她純潔、善良卻又軟弱的性格,她的先滅也許是她脆弱生命在風暴中的必然。玹子的綠,峨的藍也是精心設計的。嵋的蠟燭恰是紅,與螢火蟲一樣,代表了一種熱烈動人的生命的火焰。這時,香閣又出現,而且她認了一支與嵋正好對立的黑蠟燭,令人叵測的陰暗和罪惡的象征。最后只剩下紅、黑兩燭在風中長久相持,“火焰一跳一跳很精神”,我們簡直可以把它們看作代表善與惡,光明和黑暗(也是神話中的公主與妖魔)兩種力量的斗爭。從作者假借蠟燭發出的對人物的議論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塑造人物的新觀念。以前宗璞小說很少正面、重筆描寫反面人物,大多只是陪襯式的漫畫人物,但對香閣,我們可以期待她成為一個與嵋互映互襯的有魅力的文學形象。
從離開北平,在海上旅行到坐火車進入陌生的他鄉是嵋“啟悟”過程的一個重要階段。在“成長小說”里,旅行常被當作主人公人生歷程的象征來使用。嵋離開家園,在異鄉漂泊,尋找父親的涵義正同穿過黑森林尋找人生意義的“被啟悟者原型相合。于是,一個全新的人間世界(不僅有愛、和平、美好,而且有恨、戰爭和丑惡)向她打開。她起初多么不解,“為什么有些人是那樣的?”孟母回答:“世界不是方壺,你慢慢就知道。”由此開始,嵋走向她脫離母體——經歷冥府兇域——洞悉大千世界的真正的生活道路。死亡的象征也開始出現。一方面,是她不知曉的外公悲壯而凄涼的死,另一方面,是她親歷的之芹的死。同生一樣,這是嵋參悟人生不可缺少的一面。從此,過去那雖則美麗但未免虛幻的溫柔鄉的夢破滅了。與以前的單純、明亮、愛等相對的種種情感交織出現:不解、憂郁、悵惘和恨。她的外部世界和情感內涵都豐富、擴大了。尤其是嵋,方壺和香粟斜街的日子,都隔在一具遺體的那一邊,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孟靈已了。“這也許能洗掉什么不潔凈的東西,卻洗不掉她的經歷,她的感受,她為李之芹大姐姐的悲傷。她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似乎不是為之芹,而是為她自己,為爹爹和娘,為所有的人想要大哭一場。”與此相應,幻想中的螢火蟲再也見不到了。代之的是在香港無因送她的螢鐲,死去卻又是永恒的生命的象征——一片彎圓的蘆葦葉上兩個翅膀張著的亮晶晶的小蟲。“我舉著它看海,一片蔚藍上有一個乳白的圈,螢火蟲似乎在海上一閃一閃。別人喜歡鐲子,只有我們幾個人了解那螢火蟲,包括小娃”。他們了解螢火蟲的生命內涵:“螢火蟲不好看,可是會發光,溪水上的那一片光,能照亮任何黑暗的記憶”,但對人的思索,對生命的懷疑也產生了,“螢火蟲的小燈籠又能亮多久呢?它們累不累?”另外,海上望日一場作者隱約透露了嵋成長歷程中的幾位伙伴,瑋瑋和無因。
在云南的生活尚未充分鋪開,但無疑,嵋將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重新認識家園的溫馨,在背井離鄉的痛思中省悟自由的尊嚴。她和瑋瑋在荒僻、陰森的黑龍潭的探險正是他們尋找人生意義的開端。在這條艱難道路上,充斥著蝴蝶、陷阱、懸崖和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