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霈、周偉民合著的《明清小說理論批評史》(花城出版社1988年10月出版)填補了我國古代小說理論批評無專史的空白,是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領域中的新收獲。它有以下幾方面的特色:
第一,資料豐富。古代小說理論資料零碎分散,散失嚴重,作者多年剔爬梳理,從小說序跋、評點、筆記雜著、小說本文、目錄學著述、史論、詩文和小說專題論文等八類古籍中搜集了大量小說理論材料,并進行反復鑒別、校勘和整理。本書征引的材料,多是作者發現的第一手材料,如有關汪道昆、張鳳翼、陳忱、金豐以及黃小配等人的材料,《少室山房筆叢》中談論小說文體特性的材料,李贄的《焚書》、《藏書》和《初潭集》等史論和書答雜述中發掘尋繹出的關于器識論、傳神論和環境論的小說理論文字,雖全都出于常見之書,但其小說理論性質則似鮮為世人注意。本書征引的資料經過作者理論思維的融會貫通,對材料的理論內涵理解透徹,因此在處置和分析時,新發現的材料往往成為作者論析時的有力支撐。在行文中也很少大段摘引,相當多的材料都已轉化為作者的語言進行表述,選擇的材料與作者的分析融為一體,相得益彰,極大地增強了著作的理論感。
第二,作者力求從整體上把握古代小說理論的演變,全書對史的評述采取理論家傳承和理論范疇發展相結合的線索一以貫之,具有嚴密的體系感和邏輯感。作為第一部小說理論批評史,全書既顧及到小說理論史上值得一提的百余家著述,系統地梳理出理論批評發展的歷史線索,又從史的角度,重點評析了某一歷史發展階段有代表性的理論家或理論流派的觀點。“對于一個理論家,重點評介他在術語革命和新命題提出方面、從而在小說理論推進方面的貢獻,與之有關的前此和其后的情況也一并交代。”《緒論》的這種寫作體例和評析方式,把理論家傳承的線索同范疇發展的線索結合起來,結構嚴謹,線索分明,讀后對中國小說理論歷史發展的脈絡留下了清晰的印象。
第三,對古代小說理論中常用的概念、范疇的內涵進行辨析,從當時理論背景上理解,由現代眼光出發,力圖體悟其精義。古代小說理論的發展常常通過概念、范疇的演化表現出來,中國小說理論的民族特色在很大程度上也體現于它所特有的許多范疇、術語之中。中國古代小說理論中常用的范疇、概念,大多從倫理、宗教、哲學、歷史和畫論、詩文理論等其他領域中借來,其含義在不同領域應用有同有異,玄妙多變,錯雜夾纏。作者細心體味,反復辨析,追溯源流,冷靜客觀地分辨出諸如“真與膺”、“虛與實”、“奇與正”、“趣與勢”、“逼真”、“傳神”、“以文為戲”、“發憤著書”、“頰上添毫”、“因緣生法”等范疇、術語在其他領域中通常的解釋,然后考察論者本人對術語本來含義的理解,在此基礎上再來探析它們在小說理論中被賦予的含義。例如對金圣嘆《水滸傳》評論中多次提出的“因緣生法”說,作者首先考查出這一術語最早在佛教教義中出現時的解釋,即主要條件(“因”)和輔助條件(“緣”)互相配合而導致事物的生成變化,然后根據金圣嘆在《水滸傳》序三和第五十五回總評中對“因緣生法”的解釋,并結合他在別處提出的“忠恕”說、“親動心”說,指出金圣嘆借用佛學中的“因緣生法”,概括的是作家創造人物時的一條基本規律:人物總是生活在一定的環境和條件之中,人物的行為、動作和心理總是受規定情境的制約。最后,作者用今天的藝術思維理論對“因緣生法”的含義作出了這樣的解析:“‘因’可以解釋為人物的氣質,‘緣’可以解釋為人物所處的境遇,‘法’即是人物性格及其變化。”金圣嘆用“因緣生法”概括了小說家藝術思維的特點,這就是作家在創作過程中一旦進入人物的內心,“抓住人物性格發展的邏輯,就可以找到人物在規定情景下個性化的、又是合乎邏輯的語言、動作和心理”。這些從對古代論者自己的說明的細密分析中引申出來的結論,揭開了罩在古人玄妙用語上的神秘外衣,為讀者把握古代小說理論范疇中的精義提供了幫助。
第四,把對古人理論著述的分析與作者對所評作品的直接感受結合起來,增加了理論分析的透辟性和理論著作的可讀性。例如作者在闡發曹雪芹“寫兒女之真情”說的理論內容時,首先依靠作者自己對《紅樓夢》前八十回的藝術把握,指出《紅樓夢》深刻的思想意義和藝術價值并不表現在烏進孝交租的單子和門子的“護官符”一類描寫上,而表現在它敢于如實而生動地描寫了男女之情;作者還從寶玉同襲人、寶玉同晴雯、寶玉同黛玉三對不同關系的藝術分析中得出了曹雪芹提倡的兒女真情不同于皮膚淫濫之物的肉欲,而是包含共同精神追求的高尚愛情的結論,因此,曹雪芹提倡并通過創作實踐體現的“寫兒女之真情”,不僅歌頌了被視為異端的真情,具有思想啟蒙的性質,而且也揭露和批判了作為禁欲主義變態的縱欲的男女觀的虛偽和腐朽。曹氏的談情論既具有反封建禁欲主義的戰斗鋒芒,又不同于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提倡表現帶有個性解放意義的性愛觀念,“體現了我國帶有啟蒙性質的文學理論晚出面早熟,具有自己的民族特色”。對蒲松齡等人的評析也是這樣。當作者探討從小說創作實踐中概括出來的技巧理論時,則注意結合自己的欣賞經驗,把對小說技巧探賞中積累的審美經驗同現代小說技巧理論結合起來,挖掘諸如“頰上添毫”、“三染法”、“注彼寫此、筆外神情”一類術語中包蘊的含義。
第五,本書在評述某一理論家的小說觀念時,常常能從中提煉和引發出一些獨特的理論命題。例如,從李卓吾的史傳和志人小品的評點中提煉出器識論、傳神論、環境論,從紀曉嵐對作家描寫燕昵之詞、媟狎之態“何從而聞見之”的質疑中引發出“封建正統思想同小說藝術的敵對性”,等等。這類簡練的命題,提契了古代理論家全部理論思想的要點,體現出作者對前人理論思想的獨到發現和深刻理解。
最后,全書根據評析對象的具體特點,采用了美學、社會學、文化學、心理學、考據學、比較文學等多種理論的成果和研究方法,這種多側面、多角度的綜合分析,使全書充溢著理論思維的敏捷和研究方法的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