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觀點,它可以被一些人尊為“教義”,同時也被另一些人斥為異端,這種觀點在最近四十年里顯示了它的風采。當維·克·維姆塞特與蒙羅·西·比爾茲利提出“真摯”、“精確”、“自發性”能夠和諸如“誠實”、“統一”、“恰當”等“在價值評價方面較為精確的詞語”等同起來時,他們第一次表達了這種觀點。后面這組詞之所以更“精確”是因為它們更“公共”,“公共的”東西就是“精神的”,“精神的”東西是“通過一首詩的語義學和句法構造,通過我們關于語言的習慣知識,通過語法書、詞典和作為詞典源泉的所有文學來揭示的”。這種想聯系“語義學”和“句法構造”來界定“真摯”、“精確”、“自發性”的企圖就是可以稱之為文學實證主義的一例。
文學實證主義得到了喬姆斯基語言學發展的助力。J·P·托恩告訴我們:“最風格化的判斷關涉到深層結構”。這樣,“簡潔”被說成是“句子與其時代的刪除規則”的結果,而像“復雜”這類詞則被認為“關系到一定程度上可視為同一的結構性質”。他認為,如果另一些文體上的詞語似乎與這些性質無關,那只是因為“這種關系不很明顯,而不是不存在”。他宣布了這種實證主義觀點。
斯坦利·E·費希對托恩的觀點提出了挑戰,他指出從形式特征的描述所得的結論對于它們的解釋是不合邏輯的。但是,費希的討論是文學—批評的,本文試圖使新批評在其本身的哲學范圍內與文體學主題聯系在一起。
我所說的實證主義是新實證主義,特別是邏輯實證主義的變種,它的核心是這樣一種教義,即認為所有知識(如實在的命題)對于感覺印象和變化的伴隨原則來說是可以簡化的,歸納主義者相信,那種可以被一對一地翻譯為一種感覺—材料語言的有意義的論述對于我們的目的是特別重要的。托恩在他的著述中所要求的東西,在一般的意義上,可以解釋為對于將批評詞語簡化為關于批評中感官感受的等價物——也就是,書面詞語及其性質和相互關系、句法和語義學——的命題的追究。此外,文學實證主義命題試圖小規模地在批評領域里做邏輯實證主義大規模地在形而上學領域里所做的事情。新哲學帶著它的“科學”精神、反形而上學傾向、物理主義綱領和歸納主義與驗證的孿生教義,使得這種批評的成功成為可能。
實證主義者們謀求在實證主義基礎上建構一種科學的語言,即清除自然習語而代之以規范化的語言。科學語言的實證主義基礎是由“知覺詞語”和“觀察表述”提供的,因為關于經驗事物信念的最后基礎就在知覺和“觀察句”中。在這種關系中,“認識可譯性”這一概念是重要的。這為對于深層結構的文體論追求與以語法范疇作為批評術語的支柱奠定了基礎。邏輯實證主義者本身也認識到歸納句不能僅僅在觀察特性的基礎上界定像“電場”或者“萬有引力勢”一類的理論結構。對于批評來說,這是特別不幸的,因為“誠實”和“精確”作為思想的全部領域、期待和社會文化以及文學規范,甚至是很少順從于實證主義者的歸納的。卡拉普說:“也許某一天哲學家們將愿意使用正式習語——至少是一部分哲學家,這些哲學家的著作想提供決定性的論證而不是一般的初步解釋”。而且,甚至在實證主義的全盛期,卡拉普就認識到了“認識可譯性”的思想在某些范圍對于某些目的是合適的。
此外,在所有情況下都堅持語言學和文體學的各種相互關聯就是將“偶然”轉變為“絕對”。堅持可見表述的要旨在于脅長內在-主觀的可檢驗性或可確定性。
對于特殊的語言學相互關聯的要求是隨意的,嚴格地說,沒有遵循論證的原則。按照某一邏輯實證主義者,如艾耶的觀點,一個可以證明的陳述既引起一種觀察陳述,也能在與其他前提的聯系中被表明產生這種陳述,“……證明一個關于某一物質事件的陳述所要求的東西從來不是精確的這個或精確的那個感覺內容的發生,而只是屬于某一相當明確范圍的感覺內容的一個或另一個的出現”。維姆塞特與比爾茲利則要求一種特殊類型的觀察陳述:他們不告訴我們從可見的事實方面看“真摯”將意味著什么,而僅僅告訴我們從句法學和語義學方面看它將被證明。但是,人們將會想到,“可見的事實”包括社會—文化和文學的來龍去脈,在此之中,作品被創造,被閱讀。無論如何,所有這些對于文學實證主義者們都是不相干的。這樣,人們所能正當堅持的雖然是一些感覺內容的發生,而由此也堅持了一些觀察陳述的必要。但是,毫無疑問,這樣一種要求不允許任何人預先立法規定這種感覺內容是什么。維姆塞特與比爾茲利對“真摯”提出的檢驗,即它被翻譯為語言學術語,不能僅僅是檢驗。這樣,即使一個實證主義者,也不能堅持任何特殊的“觀察陳述”。語言學特征能夠想象地證明“真摯”,但“真摯”大概還有其他表現。
文學實證主義者的錯誤在于將某種偶然相關——詞義學和句法學特征——當成必然的。而且,甚至當呈現出必要的句法學特征時,它們也很可能不能產生真摯的效果,同樣,作品中表現出的“真摯”效果不能表明任何明顯的詞義學—句法學特征,這在邏輯上也是可能的。文學實證主義者所提倡的就是用一套表現于“規范的”、語言學語言中的絕對性代替表現于“自然習語”中的絕對性。這更像是一次突變——拉丁美洲式的——而不是一次革命。
人們也應該注意到這個成問題的假定,它為實證主義者在語盲學特征方面的還原分析打下了基礎。傳統批評的情感語言和新批評的語言學習語或者文體論者提出的實質相同的材料,被認為是可以接受的。而事實上,兩者的意義是不同的。人們感覺到,還原省略了某些東西,而且,用某種稀釋的東西代替了某些凝固的東西。
由上可知,關于萊種“印象主義式”判斷的“認識翻譯”雖然像語言學游戲一樣有趣,但對于這種判斷來說,它完全是外圍的,而且是無事生非。也許,批評的情感語言在一定程度上能被還原為認知性詞句,但超過這一程度,還原就可能變為還原主義,感情的那種不易說明的復雜性(主要根源于作品的價值和規范以及作品產生于其中的社會的價值和規范)將很可能喪失在“認識”之無意義的單調之中。
實證主義的文學還原給了人們一種印象,即維姆塞特和比爾茲利認為如“真摯”“精確”一類概念是不恰當的。同時,無論如何,他們將它們看作某些特別特征的例證。這里,人們注意到某種諷刺性的批評矛盾心理。
維姆塞特與比爾茲利以及后來的文體論者似乎沒有認識到,用語言學特征來界定真摯等等,就會改變這些批評標準的根本性質。例如,真摯的概念包含了關于詩和非詩經驗的相當范圍,就如社會、文學、文化規范和期望。當人們談到某首詩(發音)的真摯,就不是把它從這一廣泛的經驗范圍中孤立起來,實際上是使人能作必要的比較,首先作出批評判斷。將語言學看作這樣一種判斷,就要偽造其全部關系,忽視其起源,誤判其性質和誤解其作用。這是要假定一首詩是“自治的”實體,為某個“自治的”人所寫,為某個“自治的”讀者所閱讀和被某種“自治的”批評所評判。這是要用某種抽象的和想象的批評進程代替真實的批評進程,前者是運用抽象的語法范疇沉思默想得來的。我擔心,一種將自身限制在“書面詞語”和“語法特征”的判斷將要求某種不可能的教養和荒唐的代價。
綜上所述,可以說,關于還原的新實證主義哲學綱領及其驗證是以對于科學論文的結構分析為基礎的,試圖以對科學的掌握使自已變得更堅定。也許,在其判斷尚不成熟沒有經驗的初始階段,它從來沒有想到過對于科學家的科學論文的立法規則。但是,批評中由新實證主義激起的這種情形是不同的。關于實證主義的某種半成品理論數十年來統治了盎格魯—美洲文學批評的主流,為批評立法,非難“含混”、“不精確”和“情感”一類的批評詞匯。無論如何,我認為,這所有一切都是以不能原諒的范疇誤置為基礎的。按照這些批評家的意見,似乎在物理語言與批評語言之間沒有本質的不同,似乎如果物理主義——可見特征的認識翻譯——是物理學的語言,那么,它也是批評的語言。不幸,在彌漫于其固執地熱衷于實證主義綱領的“破壞性因素”的歡快之中,他們忽視了實證主義身分的旋渦。要求可見性特征這一點在早期維也納學派的精神中比卡納普、赫佩爾和艾耶更甚,沒有實證主義的伴行,一種教義已經蛻變成了一種獨斷。
〔印〕S·V·普拉德罕著簡光譯
譯自《英國類學雜志》1987年春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