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兩種文化的沖突與撞擊
認真說來,“鄉土文學”的大量涌現、勃興,是二十年代中期的事。寓居北京、上海等現代都會的知識青年,在開放的異地,寫著遙遠但卻熟悉的故鄉,抒發著他們愛與恨相膠結的情愫。但現代“鄉土文學”的誕生其淵源卻要早于此,其最初的源頭無疑應當追溯到“五四”前后。
“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中國文化的一次重要的現代轉化運動。它給沉悶閉鎖的華夏古國吹進了縷縷新風。包括馬克思主義在內的西方近、現代進步的思想文化財富,作為一種異質于封建文化的新文化,最先在中國發達的現代都市傳播。而遠離現代文明的閉塞的鄉村,卻繼續保持著小農宗法的封建文化。這樣,城市文化因較多地汲取異質文化的進步營養,便以其現代品格,作為古老鄉村文化的對立物而存在。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感發下,一批祖居偏遠鄉村的知識青年從閉塞的鄉村走入都市。在這種新的文化環境中,他們汲取著城市文化的營養,反顧著批判著傳統的、落后的鄉村文化,同時也表現著此間自我心理上諸多的沖突、焦灼、痛苦及調適。于是,一種奇異而又正常的文學現象出現了,以描寫鄉土生活,審視鄉村文化為內容的“鄉土文學”,卻因了城市文化的催發而破土抽芽,茁壯成長。
以“民主”“科學”為內容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在其本質上是一次“人”的自覺,“人性的解放”的文化運動。這一帶有鮮明“現代”胎記的文化思潮,在不同的社會文化系統中,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政治思想界“勞工神圣”的思想的傳播,與文學領域里“為人生”啟蒙的文學思潮的高漲,無不導源于“人性的解放”的文化思潮。它們又都給“鄉土文學”作家以直接的、巨大的影響。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蔡元培在天安門前的集會演講中高呼“勞工神圣”的口號。這不啻是一種昭告。它表達了中國一般知識分子在新文化思潮的濡染下,對處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勞動者的一種新的認識。也正是在這種思潮下,農民問題日益為人們所重視。《新青年》1918年第四卷第3號開始在《社會調查》欄內刊載關于農民問題的情況介紹。同期的《震澤之民》(張祖蔭)一文,正是一篇鄉村生態的報告。1920年創刊的《醒農》,創辦者把“促農民之覺悟”,“謀農業之改進”(注1)定為刊物的宗旨。《錢江評論》也強調提倡新思潮的人決不可忘了農民(注2)。1919年2月,李大釗在《晨報》發表了《青年與農村》一文,對于農民在中國社會政治生活中所占的地位,對于中國農村的黑暗狀況,以及青年應取的態度都作了比較明確的闡述。他號召青年關心農民疾苦,幫助他們“脫去黑暗”。這種尊重勞工、關心農民的文化思潮,給當時包括“鄉土文學”作家在內的廣大新文學者以巨大的刺激與啟悟,它影響并開闊了作家們的視野。
統一于“人性的解放”這一文化思潮下的“人的文學”、“為人生”啟蒙主義的文學思潮,作為城市文化的又一方面,也給“鄉土文學”作家以影響。創造社一任主觀情感渲泄的浪漫的、抒情的文學,文學研究會提倡并實踐的“為人生”的“血和淚的文學”,特別是新文學偉大旗手魯迅以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瀝的鮮血的勇氣,撕破一切“瞞”和“騙”的假象,深入地大膽地寫出廣大鄉村落后閉塞,廣大農民苦難愚昧的藝術實踐,給了“鄉土文學”作家以深深的啟迪感召。他們從自己熟悉的生活出發,在“為人生”的總目標下,展示了一幅幅獨異的鄉村生活畫卷。
問題的復雜性在于,“鄉土文學”作家們對于城市文化并非完全認同、適應。這種不適應主要源于兩個方面。其一、現代中國都市不僅深藏著數千年的封建古道(尤其如北京這樣的老城),而且從一開始它們就受到西方商業文化的沖擊,畸形地發展著。作為半殖民地的城市文化是部分地被腐化了。它本身也并非一種健全的文化;其二,“人情同于懷土”,這是人類的普遍情感,而中國現代作家在這一方面表現又尤為強烈。他們的鄉土根性極強。他們的童年、少年時代大抵在故鄉村、鎮渡過,后來漂泊到北京上海等都市念書,謀生。這里雖有鄉村所沒有的紅燈綠酒,夜半歌聲,但都市的浮囂、繁華并沒有給他們帶來歡快。縈懷故園不堪思,依依鄉情理還亂。鄉下人所特有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情感趣味……一時還難以被城市文化所同化,或有意保持著不合作態度。他們在精神上始終有一種身份認同的危機。“在北京生活的人們,如其有靈魂,他們的靈魂恐怕未有不染了灰色罷”(注3)。這感慨,這失望,是他們心靈的回聲。身份認同的危機感,固守“鄉下人”精神家園的努力,這種復雜的、矛盾的、微妙的心境,許多時候使他們反倒與身邊的現實都市生活過遠,而與過往的故鄉生活更近,于是他們便時時反顧和眷戀著故鄉。“鄉土文學”中因此而呈現出另一種景象:對濃烈的鄉愁鄉情的抒寫,對樸質、靜謐的鄉村生活(渾然的自然景觀,淳厚的人倫風情)的禮贊。“鄉土文學”作家這種矛盾的創作心境,與錯綜的審美選擇,自然仍是導源于城市文化與鄉村文化的沖突與撞擊。也許,正是這種沖突與撞擊,“五四”鄉土小說才這般紛繁多姿,它才留給今人如此豐富的文化富藏。
批判:理性的選擇
在“五四”鄉土小說多元的價值中,最能引動我們注意的自然首先是它表現出的文化批判的精神,以及蘊含于這“批判”過程的理性的文化選擇意識。
當“鄉土文學”作家們以一個都會文化的負載者——覺醒的現代知識者的眼光去冷靜地審視他們曾經生活其中的鄉村文化時,種種落后、封閉、沉悶、愚昧的景象首先進入他們的視界。這種因神圣憂思而帶來的焦灼、激憤,表現為一種峻急的、強烈的文化批判。這種批判是對鄉村農民群體生存方式——他們的生態與心態的一種整體剖析。
“愚昧的山谷里,生活著一群幸福的人們。”一位詩人用這樣的詩句形象地表達了他對文化環境同人的自覺以及社會進步諸問題間關系的看法。是的,當人類對自己所處文化環境的認識還處在一種非自覺的、混沌模糊的狀態,當他還在自己所創造而又異于自我的文化環境的盲目推動下無意識地前進的時候,這時的人類還是蒙昧的未開化的。“五四”鄉土小說以大量的篇什,向我們展示了諸如“水葬”“冥婚”,村仇械斗,“典妻”“偷漢”,鬼節超渡……一類鄉土風俗,在理性的批判中,突出表現了遠離現代文明的鄉民落后愚昧的生存方式。蹇先艾的《水葬》向我們展現了老遠的貴州鄉間習俗的原始冷酷。雖然已是民國時代,但這里仍沿襲著古老的把人推下水去活活淹死的“水葬”。產生并保持這習俗的是“古已有之”的“文明”——“文明的桐村向來就沒有什么村長……等名目,犯罪用不著裁奪,私下都可以處置”。唯其“古已有之”,它才陶冶出了一批適應這文化環境的人。桐村人對于“水葬”不僅表示出一種文化認同,而且還為這精神盛舉而興奮。他們“都為著熱鬧而來”。被水葬的駱毛也如阿Q般無師自通地喊出了“再過幾十年,又是一條好漢”的告別演說。作者把批判鋒芒明白地指向了“桐村文明”。千百年來停滯的小農生活方式陶鑄了這原始而又野蠻的鄉俗,并最終成為桐村人生活的必然組成部分。
許杰的《慘霧》所描繪的文化景象更為野蠻慘烈。玉湖、環溪兩村為一沙渚,展開血淋淋的世族械斗。在這些農民身上表現出如此嚴重的原始性的強悍和傳統的惡劣作風。械斗的雙方所為只是“希求有最好的上風的名譽”——那毫無價值的、老中國兒女們所注重的“面子”。更為可悲的是,這鄉俗作為人們生活的一部分,反轉來又強烈地影響著鄉村的生存方式,制約著農民人格、心理的健全發展。械斗的雙方都把這最野蠻的行徑視為“天經地義”的事情,聽到鑼聲,人們“如同著了魔一般”,一個個表現出病態的亢奮。馬克思在批判封建宗法社會時曾說過:“這種失掉尊嚴的、停滯的、茍安的生活,這種消極的生產方式,在另一方面反而產生了野性的、盲目的、放縱的破壞力量”,“它使人屈服于環境而不是把人提升為環境的主宰”(注4)。封閉的鄉村文化最終導致了農民作為“人”的生命的退化,導致了文化的“返祖”。
現代人文地理學有一句名言:“文化產生于自然景觀”。落后愚昧的文化心理,總是在文化隔離的條件下形成的。幾乎可以作為中國“國粹”的封建迷信心理在中國鄉村尤為熾盛,正緣于此。“宿命難逃”,“鬼魂脫生”這類被文化人類學家稱之為“原邏輯的”思維方式仍彌漫在廣大鄉村。部分鄉土小說表現了鄉民們這種蒙昧的文化心理。王魯彥《菊英的出嫁》描寫了由上述心理造出的東方農村奇觀。人死而為鬼也照樣生長,和活人一樣有婚嫁的要求,于是死去十年、正滿十八歲的女兒,母親為其擇定一個鬼婿,選好良辰吉日,隆重地舉行婚配。而且,每一個參加者都是那樣真誠!這文化景觀令人驚嘆,也令人顫慄!透過鄉民這“集體心象”,我們看到封建閉鎖下中國文化的落后、原始。穿透蒙蓋著這場“白日夢”的重重帷帳,我們不難發現,為鬼排解寂寞,實則是現世活著的人寂寞的一種渲泄。
彭家煌的《活鬼》顯示著宗法農村的另一種丑風惡俗。富戶某為求得家中人丁興旺,便放縱自己女人,寡媳去“偷漢”,因效果不佳又將剛及十三、四歲的孫兒娶一大齡女人,于是演出孫媳房中經常鬧鬼的悲喜劇。許多鄉土小說也都反復寫到南部中國的“典妻”之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是連阿Q都知曉的人倫大道。言為“人倫”其實并不講“人”。正是這種封建倫理把人、尤其是女人異化為非人,成為男性傳種接代、宣淫泄欲的“工具”。這異化在閉塞的鄉村看來,實乃司空見慣、天經地義的事情。世代相傳的停滯的生活方式,壓抑了人性的自然生長,導致了“獸性”的滋生膨脹。“鄉土文學”在對這些道德淪喪行為的描寫中,喊出了對于以男性為本位的儒家文化的詛咒。
“五四”鄉土小說并不滿足于只是把自己文化審視的目光僅僅停留在對鄉村文化一般性的批判上,他們試圖在形象的思考中,挖掘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尋找它最致命的病灶。王魯彥的《一個危險的人物》作出了有益的探索。小說所寫確乎一個“近乎沒有事情的悲劇”。一個在城里讀書八年的大學生子平歸家探親,因為不合鄉村古老的規范而終于被活活致死。林家塘人以傳統的鄉村文化規范去衡量子平,于是從另一文化環境中來的青年從說話聲調,走路姿勢,衣服款式,帽子戴法,甚至進食的“吃相”,都因不合古老的鄉俗而成為越軌之舉,一一遭到非議。同子平合影的十幾位女同學全部被說成他的“相好的女人”并最終傳為子平有十幾個老婆。子平最后糊糊涂涂地以“共產黨”的罪名被他叔父告發,在全村人通力協助下官兵抓捕了子平并拷打致死。透過子平的悲劇,我們看到了鄉村文化那種凝固、保守的“東方不動性”的品格;看到了殺死子平的這種文化模式的可怕的結構——功能。
林家塘人的反映是自然的。封閉的生活環境養成了他們守成、狹隘的文化心理。他們只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守護著自己那古老的規范,希望永遠保持鄉村的寧靜。林家塘人有一套統一的行為模式,它是由集體定向而非自我定向,所以它也只承認“群體”而不承認“個體”。一當有人的行為偏離了這一模式,超越了它的文化期望,并因此攪擾了鄉村的“寧靜”,則全村公憤,群起而攻之。
大陸農耕型的文化是極易成為停滯的、大一統的文化。相對隔絕的地理環境,導致了鄉村文化畸形的早熟。由于缺乏一種異質文化并存的觀點,其傳播方式總是由內向外單向性的輻射而很難因涵納新質而部分地改變自己。對于異質文化,它更多地表現為“強制型同化”。當子平作為異質文化(城市文化)的負載者出現在這靜寂但也充滿喧嘩和騷動的鄉村之時,村民視同掃帚星出現。他立即成了全村的異己者。鄉村文化馬上執行起自己“同化”的功能。不僅子平傳播的思想被改造——譬如,“自由戀愛”到了鄉民那里變成了“自由睡覺”,于是大加攻擊;而且連子平的肉體也最終被“同化”。一種文化假若沒有自己強固的凝聚力是可悲的,但如果這種凝聚力導出的是有害的后果,那更為可悲。鄉村文化這種極強的內聚力是可怕的。如同魯迅剖析阿Q的病態精神發現了“未莊文化”一樣,大批鄉土小說寫出了“松村文化”(許欽文《鼻涕阿二》)、“桐村文明”(《水葬》)、“陳四橋道德”(魯彥《黃金》)、“林家塘規矩”……的巨大同化、規范功能。“鄉土文學”以其深深的思考昭告人們,如果沒有一些開放的、健全的文化生態,如果不對傳統文化心態作徹底的調適與重建,任何進步的異質文化都將在這“染缸”(魯迅語)中失色變質,中國傳統文化的“老調”也便永遠不會唱完。
在已有的關于“五四”文學的研究中,比較一致的結論是,“五四”新文學主要表現為對傳統文化的批判。這種結論在一定意義上講是正確的,但如若把它絕對化,則有悖事實。“鄉土文學”的實踐表明,“五四”文學的文化批判在其一開始就是雙向的。一方面是對古老的鄉村文化的徹底批判。這種批判成為當時文化調整中的主導潮流;另一方面,是對被近代商業文化“污染”腐化的都市文明的批判。這種批判雖然并未構成主流,但卻是具有未來意義、應當引起注意的文化現象。“五四”鄉土小說中的部分作品如《賭徒吉順》、《阿卓呆子》、《黃金》等,在對鄉村文化的全面考察中作出了別一意義的文化批判與選擇。這些作品寫出了迅速發展的物質文明經由都市然后對鄉村產生巨大的沖擊,古老的鄉村農民由于缺乏一種涵納異質文化的健全心態,以致很快染上都市的腐化,陷入物欲追求的迷狂中,成為一批“危疑擾亂的被物質欲支配的人物”。本來勤勞節儉的吉順,當他步入“建筑有些仿效上海,帶著八分鄉村化的洋氣”的縣城之后,因抵御不了燈紅酒綠的誘惑,終于染上城市的腐化。賭博、酗酒、肆意揮霍。他只信奉一個上帝:金錢。他毫不掩飾自己這種心理:“對呀!人生行樂耳!有了錢就是幸福,有了錢就是名譽;物質的存在,是真實的存在,精神不過是變化無常、騙人愚人的幻影罷了。”所謂的“名譽”全被金錢踏在腳下。最后竟發展到不惜以“典妻”去饜足自己的欲求。
阿卓(《阿卓呆子》)生活在地濱東海的傅家鎮,舊有的惡習和從濱海城鎮最新熏陶而來的貪欲,使他成為一個蛀蟲。二十萬遺產硬是在他“坐吃山空”式的消費方式中煙消云散。挾著巨資,攜著佳人,帶著好酒,遍游名山大川。阿卓終因揮霍無度而住進破廟中。《黃金》中的如史伯伯因為沒有接到兒子寄回的錢,便遭村人冷漠、奚落。大女兒悟透了,陳四橋人的性格是“你有錢了,他們都來了,對神似的恭敬你;你窮了,他們轉過背去,冷笑你,誹謗你,盡力地欺侮你,沒有一點人心。”這種膜拜金錢、淡漠人情,以金錢作為價值判斷標準的觀念、行為,表現出一種商業文化的庸俗品格。舊的迷信同新的貪欲雜糅一處,老中國兒女的愚蠢頑固被溶化在市俗化的惡習之中。魯迅在批判中國傳統文化時曾沉痛地指出,凡屬新的東西在中國都不會有好的命運,或者是被排拒于外,或者是被改造得面目全非,成為濟私助焰的工具。吉順、阿卓、陳四橋人……這些老中國兒女們在文化選擇中正是這種心態。上述作品在雙向批判中作出的思考是深刻的。它既看到了墮落的半殖民地都市文明對鄉村的腐蝕,又看到了傳統的鄉村文化由于自我閉鎖而在這新的沖擊面前張惶失措,消極適應,畸形發展。古老的悲哀與嶄新的憂慮,賦予“五四”鄉土小說以深沉的歷史意識和鮮明的理性的文化批判品格。
兩難:鄉情與理性的糾結
對于一個文化傳統悠久、而又處在文化調整、重建期的民族,即使是那些先覺者,也極難擺脫“兩棲”者的形象。未來如仙山瓊閣,誘惑召喚著他們;歷史卻象故園舊舍死死扯拽著他們。在其個體生命的歷程中,內在的心靈沖突始終是劇烈的。他們不得不常常處在“兩難”——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特有的精神生活方式中。他們在與傳統決裂時所進行的理智思考,往往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而他們的價值觀念、行為方式又深受傳統文化的影響。傳統意識與現代觀念,依依鄉情與銳敏的理性時時在沖突糾結中。鄉情與理性,這駐藏在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胸中的兩顆靈魂!
活躍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幾代知識分子都是以這種“兩難”的精神方式生活著。這些“地之子”們,無管他們走向那里,都會聽到地母的呼喚。綿綿鄉情成為他們一份不好處置的精神財富。一方面,這鄉情使他們時時關注養育過他們和這個社會的廣大鄉村,而且又是他們抵御腐化的都市文化的有力盾牌;另一方面,這鄉情又成為他們的文化包袱,影響制約著他們,使其對鄉村文化的批判與選擇失卻理性,判斷悖常。在“五四”鄉土小說作家身上,最早也最強烈地表現出這種“文化兩難”——鄉情與理性的糾結、沖突。
思鄉的蠱惑是鄉情與理性沖突、糾結的最為明顯、最為普遍的表現形態。“五四”鄉土小說的多數作家對于古老鄉村文化的批判是峻急的、尖銳的。但是,即使在作著這種激烈的批判時,在心底深處,他們仍難以適應這浮囂喧嘩的都市生活,他們靈魂的另一半仍一往情深地眷戀著那曾長時間生活過如今卻疏離的故鄉。他們在自己的小說中表現出那樣濃烈的鄉情鄉愁。童年和少年時代都在鄉村渡過的魯彥,留在他腦海的是冬日落雪的曠野,春天繁華似錦的山梁,農家孩子樸質的兄弟般的情誼……這一幅幅充滿詩意的印象。走入都市的魯彥無限感慨地寫道:
呵,我愿意回到我可愛的童年時代,回到我那夢幻的浮云的時代!
神呵,給我偉大的力,不能讓我回到那時代去,至少也讓我的回憶拍著翅膀飛到那最凄涼的一隅去,暫時讓悲哀的夢來充實我吧!我愿意這樣,因為即使童年的悲哀也比青年的歡樂來得夢幻,來得甜蜜呵!(《童年的悲哀》)
從老遠的貴州跑到北京的蹇先艾,在灰沙中徬徨,童年的影子漸漸消淡,他所感到的只是“空虛與寂寞”,只有以創作“紀念從此闊別的可愛的童年”(《朝霧》)。許欽文痛悼失去了“父親的花園”。無可奈何,無限惆悵的鄉情是那樣難以割舍。這并非一般小康人家子弟的懷舊情緒,“父親的花園”作為一種文化意象在這里獲得了廣闊的象征意義。那個始終以“鄉下人”自居的沈從文,手提行李卷,一副呆頭呆腦的站像,一下子便以“鄉巴佬”的身份同北京接上了極不協調的關系(注5),并最終成為現代“鄉土文學”的一個特殊的存在。
由于文化素質與文化情趣的不同,這種鄉情的呈露,在不同作家身上表現出較大的差異。一般說來,鄉情并沒有特別影響多數“五四”鄉土小說作家對鄉村文化理性的批判與選擇,只是在廢名與沈從文那里,稍稍走遠了點。在他們的創作中表現出“五四”鄉土小說作家鄉情與理性糾結、沖突的另一表現形態——文化選擇的徬徨。不同于其他“鄉土文學”作家對鄉村文化的尖銳批判,廢名抒寫鄉村生活的小說以其田園牧歌般的情趣,引動人們的關注。在其較早的一些作品中,對于鄉村文化曾表現出一種廢名式的批判——淡淡的憂思與怨懟。《柚子》流露著有情人終難成眷屬的遺憾和對舊式婚姻制度的微慍;《浣衣母》表達了對于封建禮教的憂思;《河上柳》回蕩著對世風不古的慨嘆。但是,這只是廢名小說中極為有限的構成,其最主要的構成是對“東方朔日暖,柳下惠風和”(《河上柳》)式的遠古鄉村生活一往情深的描摹。“竹林”的恬靜,“河上柳”的古樸,“桃園”的靜謐,“菱蕩”的澄澈……修竹綠水,小橋孤塔,迷人的自然風光,“三姑娘”的清純,“陳老爹”的耿介,“李媽”的慈愛,“聾子長工”的勤敏……樸訥篤實,寬厚仁愛,美好的鄉村人性。一幅寧靜和諧的鄉村樂景。顯然這是被詩化了的宗法農村生活,這是作家幻想中的世界。廢名在他后來的《橋》中,更是把古樸的鄉風浪漫化。浪漫得把帶有濃厚封建印痕的舊式婚姻也予以詩化的表現。深受廢名影響的沈從文,在其創作伊始,即已表現出上述文化情致。他感嘆,“這誠實,這城中人所不屑要的東西,為什么獨留在一個鄉下窮婦人心中?”(《船上岸上》)他贊美鄉下人待人的誠摯樸實(《雪》)。沈從文更大的發展是在三十年代,那時他比廢名走得更遠。
看得出來,在對傳統的鄉村文化的批判與選擇中,廢名冷落、放逐了自己的理性,一任著自己鄉情的奔突。這是一種復雜而又矛盾的文化現象。這種批判與選擇在價值取向上是雙項的:作為被“污染”了的半殖民地都市文化的對立物,廢名刻意表現遠離塵囂的靜謐諧和的鄉村風光,和與這風光相協調的古樸淳厚的人際關系,這種批判與選擇包含著別一價值,其間蘊含著具有未來意義的文化因子;但在另一方面,脫離血與淚的現實生活的田園牧歌畢竟是蒼白的,唱得太多,令人膩歪(注6)。極力謳歌經由作家玄想的抽象的鄉村人性與古樸的農家鄉風,以恬淡的態度引導人們向宗法農村皈依,也便失卻了新文學的現代理性批判精神。在我們這樣一個有著數千年封建歷史的農業國度里,鄉村成為封建文化盤根錯節的地方,不管作家的主觀愿望多么良好,對于傳統的鄉村文化的吟頌,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導致對封建文化的肯定。時時保持理性的現代批判精神,謹防超前的、浪漫的批判主義的態度,是值得每一位藝術家深長思之的問題。
選擇總是艱難的。對錯綜的審美選擇作價值判斷也許本來即非明智之舉,面對著這種“兩難”“悖論”,批評者也難免手足無措。也許,你別無選擇。一代乃至幾代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已經并將繼續以這種特殊的精神生活方式而存在。“沖突是生活的實質。沒有它,個人生命便沒有意義,而且所能獲得的也僅是甚為膚淺的生存價值”(注7)。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在領略著這種沖突帶給他們的痛苦與幸福中,伴著民族邁步現代文明的坎坷步履,守護著自己的精神家園,一步步地攀上自我精神的峰顛。
1989.2.于鄭州大學
(注1)《發行〈醒農〉的用意》,《醒農》第1期,1920年5月。
(注2)《代農民呼吁》,《錢江評論》1920年4月。
(注3)黎錦明:《烈火》集再版自序。
(注4)馬克思:《大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馬恩選集》,第二卷第67—68頁。
(注5)《從文自傳》。
(注6)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言》中批評廢名“作者過于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更加不欲象先前一般的閃露,于是從率真的讀者看來,就只見其有意低徊,顧影自憐之態了”。
(注7)〔美〕露絲·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