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的藝術理論家岡布里奇說道:“實際上并沒有‘藝術’這種東西,有的只是藝術家而已。”這里不妨套用一句:實際上并沒有‘批評”這種東西,有的只是批評家而已。當本書把批評意識描述為一種在歷史、文化的進程中形成的普遍性的職業心理時,有可能會抹殺批評家的獨特個性和氣質。把批評家當成是某種批評意識的偶然的體現者。其實,優秀的批評家不僅是職業熏陶的產物,他必然有某些天性使他成為批評家而沒有選擇其他行業,正如威廉·詹姆斯所說,哲學上各種流派的論爭是由哲學家的氣質造成的。氣質稟賦的差異產生了哲學信仰的差異,同樣也能產生批評家與非批評家的差異。
優秀的批評家首先是一個不安份的挑剔者,一個讀者日后是否能成長為批評家,其初始與其說取決于他鑒賞力的高低,毋寧說取決于他是否一個富有挑剔個性的人物,是否一個攻擊性很強的人物。從極其理智的蘇格拉底到從不抑制自己情感的尼采,舉凡大批評家,沒有幾個不以挑剔性批評、攻擊性批評為能事。鑒賞力自然十分重要,批評家與批評家之間,批評家與藝術家之間,甚至批評家與大眾,都有著鑒賞能力的較量,然而鑒賞力的高低很難在一個短短的時間內或在一個很局部的空間或在一個極細微的藝術現象上見出分曉來(所謂“趣味無爭辯”可能由此而發)。因此支撐批評家沿著自己的道路走到底的,除了自信心(這是進行每一樁事業都必備的),就是在不斷地對批評對象的挑剔中尋找自我確證的根據。我們能找得到在具體作品和具體文藝現象的攻擊性批評中發生偏差的批評家,如布瓦洛之于莫里哀(他指責莫里哀竟描寫那些“扭捏難堪的嘴臉”,使“真率自然”混同于“村俗的調笑”,從而形成“一股歪風”);尼采之于瓦格納(他認為現代人那種內里空虛而表面夸大其辭,虛張聲勢的作風,在瓦格納身上登峰造極,瓦格納是“史無前例的最狂熱的戲子”“無與倫比的演員”,是他把音樂變成了強化表情姿態的手段,變成了“戲劇的奴婢”);王爾德之于莎士比亞(他在贊賞莎士比亞的同時,不無遺憾地說道:“莎士比亞”過于喜歡直接走向生活,并借用生活的質樸語言。他忘了,如果藝術放棄了他的富有想象力的媒介,那么藝術也就放棄了一切……),這中間都有過于嚴厲和苛求的失誤,這種失誤表明著他們鑒賞力上的失足。但是,在批評史上卻很難找得到作為好好先生或和事佬式的批評家。批評領域實際上是各類智慧和見解相互搏殺的戰場,能否取勝,智慧和見解本身的質量固然十分緊要,但是除此而外,某一見解是否尖銳,明快,有極強的排它性和獨特性將對整個批評史產生影響。因此,攻擊型氣質是批評家諸心理素質中最根本的素質,沒有這種氣質,一個人即使修養、學識、鑒賞力和想象力俱佳,也成不了大批評家,因為在批評過程中,粘合上述才能的正是這種攻擊性沖動,它激發起批評家的全部活力,使之在運用過程中達到生命的巔峰。我們曾很欣賞別林斯基的《給果戈理的一封信》,其中巨大的熱情,嚴密的邏輯,透徹的分析,犀利的文風,不正是內心深處的攻擊欲望所點燃嗎?批評的文章當然不是戰斗的檄文;但是,誰能不為一篇鞭辟入里,針針見血的文字叫好!誰能拒絕一篇富有鮮明立場的挑剔性文字而將平庸的,沒有滲透力的批評文章作為思想和理智的良友?當狄德羅把批評家說成是在“對過路人噴射毒汁”時,他或許是明確道出了批評家的攻擊性氣質的第一人。康羅·洛倫茲著有《攻擊與人性》一書,他假設在外星球上有一個絕對公正的觀察者借助放大鏡,檢視著地球上人類的行為,又假設這位觀察者是個純理性的產物,自己完全沒有本能沖動,也不知道一般的本能沖動,尤其是攻擊性沖動會怎么犯錯誤,于是那位觀察者面對人類歷史,可能完全迷失。不知道怎樣來解釋歷史。因為“一再反復的歷史現象并沒有合理的原因”。只有一個共同點可權作起因,那就是“人類的天性”。“不講理,而且無理性可言的人類天性使得兩個種族互相競爭,雖然沒有經濟上的需要迫使他們如此做。”不妨說,批評家的行為也是人類攻擊本能的一種表現方面或者說是一種轉化,攻擊本能以言論的精神方式替代行動的物質方式。在這種替代中,批評家能夠獲得極大的快感,因為這種精神性攻擊的覆蓋面比具體的行動攻擊覆蓋面要大得多,它不受時空的局限,甚至可以眼空千古,橫掃六合。可以“嗤點流傳賦”。在批評家眼里沒有十全十美的作品,無論是《詩經》、《楚辭》,無論是荷馬、莎士比亞,總能挑出一、二個毛病來。并且他們常常有把一些二、三流作品說得一無是處的傾向,例如:法國十七世紀的批評家喬治·德·斯鳩德烈批評高乃依的名劇《熙德》:“劇本所有美好的地方都是抄襲而來的”,就失之公道。如果從效果出發,批評家的攻擊可以劃為二類:一類是上述的破壞性攻擊,由于過分苛求而掃蕩了不該掃蕩的。另一類是建設性攻擊,攻擊的正是藝術的癰疽。當然這里就不必一一列舉對那些敗壞我們口味的貌似藝術的作品的攻擊,沒有這種攻擊和掃蕩,藝壇將成為不辨良莠,不辨香臭的醬缸,面對歷史就如同面對一團龐大的亂麻。沒有這種攻擊和掃蕩,贗品會勝于真品。
當然,盡管是優秀批評家,或許也清楚自己的批評立論未必精當,舉例未必確切,論證未必嚴密。但倘若他們一味這么反省,這批評就很難開展下去。盡管批評是一種理性行為,但是十足的理性,如康羅·洛倫茲所說的完全沒有本能沖動的理性就會對批評起阻礙作用。正是批評家身上具有的那種攻擊本能救了他們,減少了他們反省的遲疑而加劇了他們義無反顧的勇氣。
自然攻擊性的批評會造成破壞。有時判斷一個批評家的功績應該是看他是否破壞了該時期最迫切需要破壞的。批評家生活中最光彩的部分是摧毀某種傳統,打破某種偶像和與其相應的思想上觀念上的陳規舊律。在他們留下的洋洋萬言中后人們容易記住的是充滿激烈爭辯的富有論戰性的文字。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剝奪詩人的居住權,指責詩人們“褻瀆神圣”的呵斥聲,錫德尼“為詩一辯”的長段獨白及雨果在《克倫威爾》序言中回響著的急風暴雨般的抗爭都歷歷在耳,都在時代的回音壁上留下了印跡。
當然,我們也可以舉出許多批評名著并不帶有火藥味和破壞性,特別是當代批評家們忙于建構自己的體系而無心顧及旁人。精神分析批評,原型批評,存在主義美學,闡釋學,結構主義敘事學或現象學批評都不是在論爭和擊敗對手的基礎上確立自身的,這些批評學派的建立都只是獨抒已見和“平靜地敘說”的產物(克羅齊語)。然而正是在這“平靜地敘說”中,攻擊本能得到了掩蓋和轉移,以變形的方式體現在著述中。批評家在建立自己的體系時已想到了抗衡,用一種新的體系對已有體系作抗衡。只不過這種抗衡沒有象古代的批評論爭那樣富有表面上的對抗性和劇烈沖突(如古今之爭或歐洲浪漫主義對古典主義的反抗),而是表現為各說各的。在一種多元價值并立的格局中,批評家的攻擊再也無法集中在某一點上了,攻擊性必然轉換成競爭性自立,即首先是使批評者的聲音不為其它同行的嘈雜的、喧囂的聲音所淹沒,批評須保持一種獨特性。但是即便是在這種平靜的各說各的敘述中,批評仍然在排他的過程中行進。例如,黑格爾在論述藝術美的概念時就對流行的摹仿自然說、激發情緒說一一進行了駁斥,指出了上述的論點是怎樣地偏頗。現代詮釋說在確立自身時,也先將傳統詮釋說檢討一番,指出后者的失誤在于把理解看成是“一種達到某個所給定對象的主體行為”,而沒有看到理解植根于某一個歷史情景之中,本文的真正意義是和理解者一起處于不斷生成的運動過程之中的。本文的真正意義不是作者的原意,因而不是固定不變的。無法想象,當一種新批評興起時會不對已有的批評構成一種挑戰。攻擊性批評的積極意義往往正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