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 白
讀詩顯然不是一種超時代超經驗的活動,讀者總要把自己的經驗溶化到閱讀中去,詩本文中的審美潛能,也只有在讀者情感共鳴中才能得到實現。有些詩,曾經多少次從我們眼皮下滑過而未引起特別的注意,但有朝一日卻忽然扣響了深處的心弦。
對我來說,葉賽寧與馬雅可夫斯基關于紅鬃馬駒與火車賽跑的詩就是如此。
事情發生在一九二○年。一次,詩人葉賽寧乘著火車,從車窗向草原眺望著,忽然看見一匹紅褐色的小馬駒在牧場上撒起歡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馬駒,竟敢和火車賽跑!馬駒的天真行為深深觸動了敏感的,“最后一名農村詩人”,使他感到心靈的顫栗。于是他把這一場景寫進了著名的《祭奠曲》:
你見過么——被湖沼的霧氣籠罩,火車邁開四只鐵爪,用鐵鼻孔打著響鼻兒,在草原上猛跑?而火車后面,沿著草原疾奔著一匹紅鬃馬駒,仿佛是節日賽馬的決戰,伸開細腿兒一直向前?……
《祭奠曲》又譯《四旬祭》,指的是東正教規定人死后迫薦亡魂的四十天祈禱。葉賽寧以此為題作了挽歌四首,表示他對牧歌式的農村生活的哀悼。詩中籠罩著一片秋天的肅殺之氣,皮帶和煙囪控制了一切,鋼鐵的寒熱,病使農村的木屋全身顫抖……
這里我譯的是第三首挽歌。冷酷的火車象征著鋼鐵的統治,它以鋼鐵怪獸的面目出現;而紅鬃馬駒則象征著牧歌情調的農村和自然,也象征著詩意的人生,它還想伸開細腿兒與鋼鐵怪獸賽個高低,然而:
他哪兒趕得上啊,這可愛的,可愛可笑的傻瓜?莫非他不知道:活的馬
已一概敗在鐵騎蹄下?
葉賽寧對他的紅鬃馬駒寄予了滿
腔憐愛滿腔同情,這說明了他對農村自然淳樸面貌的萬般眷戀,也表現了他帶宗法制色彩而與當代社會變革格格不入的抒情詩人氣質。從前讀到這一類詩,“跟不上時代步伐”的現成結論就會立即跳將出來,從而阻礙了我們與詩人的溝通。但是用這種簡單概括是遠遠不能理解詩人的。其實葉賽寧并不是一味懷舊的詩人,也全然不反對革命進程和工業化,不反對火車和飛機。但是作為極端敏感的詩人,他又不能不感到隱含在這一進程中的異化因素,不能不感到人和自然的關系的破壞、他所珍惜的價值的破壞:
莫非他不知道:在昏暗的草原他再跑也挽回不了逝去的時間,那年頭突厥人為一匹駿馬愿意拿兩個俄羅斯美女換?鐵的噪音驚醒了我們的湖沼,市場的行情不堪回首,如今人們買一個火車頭付出成千擔馬皮和馬肉。
如今,這些詩句強烈地震撼了我。葉賽寧在這里是極言詩的價值、人性的價值、自然的價值,并非有意在突厥人面前作踐自己的俄羅斯姑娘。而“如今人們買一個火車頭/付出成千擔馬皮和馬肉”,又是何等血淋淋的市場現實!是啊,當紅鬃馬駒的意象不再囿于“宗法制情緒”這種“非詩”的解釋后,讀者與詩人的真正交流才得以開始,世紀初詩人對市場行情“倒掛”的悲嘆,直到世紀末才終于傳到我們耳畔。只不過世紀初的火車頭,到世紀末換成了高檔進口小轎車。
二十年代蘇聯詩壇上與葉賽寧雙峰對峙的馬雅可夫斯基,歷來與葉賽寧既互相欽佩,又互相抬杠,在《祭奠曲》一詩上也不例外。馬雅可夫斯基對此詩十分贊賞,但這位“歌唱開水的歌手”、“頭號大嗓門的鼓動家”,卻不同意紅鬃馬駒注定敗倒在火車鐵爪下的宿命。而且,馬雅可夫斯基直截了當地把葉賽寧的紅鬃馬駒等同于“詩”,并沒有象我們那樣在“宗法制”問題上煞費躊躇。
按照詩人擂臺的慣例,馬雅可夫斯基只能用詩來與詩論爭。我們面前是馬雅可夫斯基耗盡了巨大精力后飲彈身亡時留下的遺稿中的最后一個片斷:
我知道詩的威力我知道詩的警鐘這不是謊言鼓掌歡迎的那一種聽到這種詩棺材會平地跳起邁開四只橡木小腳向前猛沖……馬雅可夫斯基不死的生命力躍然
紙上!這位詩人是詩的威力的崇拜者,他對詩作過許多精采紛呈的比喻,例如在《和財務檢查員談詩》中,他把詩行比作導火索,把韻腳比作,火藥桶:“詩行冒煙到了末尾,引起爆炸,/于是整座城市/隨著那節詩/飛到空中。”這簡直是核爆炸的威力,但叫棺材“平地跳起”、“向前猛沖”,其威力更出乎前者之上。
是大嗓門詩人一味說大話么?不見得。特別是在這個時刻,馬雅可夫斯基不斷遭到打擊,他的作品出版、上演也遇到麻煩,他的憂患意識已經不下于葉賽寧。但兩人表現的風格又截然不同,對馬駒與火車賽跑的估計也是完全相反:
……有時被簍進字紙肚未能排印出版但詩卻束緊馬肚帶飛馳向前它響徹一切世紀而火車紛紛爬來舔詩的手掌上的層層老繭
這不是什么豪言壯語,而是詩人辭世之前的肺腑之言。馬雅可夫斯基深信,不論遇到多少厄運,詩的紅鬃馬駒不會倒下,它將束緊馬肚帶堅持到底;而現代的與未來一切世紀的火車都終將拜倒和臣服在詩的面前;不會是鋼鐵吞噬掉人性,而將是作為生產者的人統率鋼鐵。
我們常常希望從問題中得出唯一的解,然而我們現在對紅鬃馬駒與火車的方程卻有了兩個解。讀者的直覺使我既認同葉賽寧的解,也認同馬雅可夫斯基的解,兩個解具有同樣的真。
詩不是對世界作數學的解釋。而是作人性的解釋。何況在數學里,一個二次方程也有正負兩個根哩。馬雅可夫斯基和葉賽寧這兩首詩就象一對正負根似的針鋒相對,也象一對正負根似的互相滲透,都充滿著詩與人命運與共的信念。在馬雅可夫斯基那首未完成的詩的末尾,不是也帶著紅鬃馬駒那種“可愛可笑的傻瓜”的執著精神嗎:
……我知道詩的威力看起來算不了啥
凋落的花瓣踩在狂舞的鞋跟下但是人用心靈用嘴唇用骨架
最后這句話顯然沒有寫完,這是并非末尾的末尾。詩人的筆尖永遠停止在這兒了。啊,詩人傾一腔心血寫的詩,現在只不過是狂舞的鞋跟下的片片落英,詩人在“算不了啥”的悲哀中訣別人世,但是……
關鍵正在這個但是上。世界上不能沒有功利主義。詩人如果連這也不接受,這些“可愛可笑的傻瓜”在世上將無立足之地。
但是,世界上也不能只有狹隘功利主義,否則文明將無立足之地,人將無立足之地。
“人用心靈用嘴唇用骨架……”我們不知道詩人說的到底是怎樣用心靈用嘴唇用骨架,但是只要人還存在,人應該會知道怎樣用心靈,怎樣用嘴唇,怎樣用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