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世俊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日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第四部分,在總結我國建國以來實行計劃經濟的經驗教訓時引用了列寧一九二一年二月十九日寫給蘇俄當時國家計劃委員會負責人格·馬·克爾日扎諾夫斯基的信中的一段話:“現在對我們來說,完整的、無所不包的、真正的計劃=‘官僚主義的空想。”“不要追求這種空想。”(《列寧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三十五卷第473頁)我國的一些經濟學家在論述我國的計劃經濟問題時也喜歡作這樣的引證(參見衛星華、洪銀興、魏杰《社會主義經濟運行機制》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第12頁)。作這樣的引證給人造成的印象是:列寧不贊成制訂“完整的、無所不包的、真正的計劃”,他對計劃經濟的弊端進行了批判。我以為,這是值得商榷的。下面,談談我的看法。
從中譯文的處理談起。我覺得,之所以造成列寧似乎是在批判計劃經濟的弊端這樣的印象,是由于舊的中譯文在表達上不夠確切、不夠嚴謹。問題出在這兩句話中的頭一句上。頭一句話的原文為:“Целый,цeльный,наcтоящий,ппан для наc теперb=《бюрократичeскаяyтоnия》。”(《列寧全集》俄文第五版第五十二卷第76頁)現在,《列寧全集》中文新版在收載這封信時已把這句話改譯為:“完整的、完善的、真正的計劃,目前對我們來說=‘官僚主義的空想。”(《列寧全集》中文二版第五十卷第130頁)舊譯文把“計劃”和“官僚主義的空想”直接劃等號,這樣處理是不恰當的;按原文,應是等號前的全部詞語等于等號后的“官僚主義的空想”,由于在表上忽略原文的句式,致使列寧講這句話的語氣有所變化,使批評的落腳點轉到計劃上來了。其次,舊譯文中“計劃”前的修飾語“無所不包的”盡管沒有譯錯,但在此處的語言環境下;含有諷意、貶意,使人覺得列寧是在譏諷和貶低經濟計劃。新譯文按列寧的句式來表達,遣詞注意了準確,恢復了列寧的本意。
從新譯文不難看出,列寧的本意是在批判官僚主義,而不是經濟計劃本身。列寧的這句話意在說明,訂得再好的經濟計劃,由于官僚主義也會落空的。請注意這句話等號前、緊挨著等號的“目前對我們來說”一語。可以說列寧寫信時的心聲盡在其中:列寧對當時經濟建設中的十分猖獗的官僚主義是多么痛心疾首!通讀列寧的這封信,完全能體會到列寧的鋒芒所向。列寧在這封信的開頭就已指出:“最大的危險就是把國家經濟計劃問題官僚主義化。”列寧同時提到經濟計劃和官僚主義,是為了指出經濟領域和政治領域的聯系,說明蘇俄當時的政治上層建筑對經濟基礎所起的消極影響。他與此同時寫的《論統一的經濟計劃》一文(一九二一年二月二十一日)明確提到,經濟計劃的具體化、它的貫徹和落實在“大官的官僚主義習氣盛行的環境中是不太容易實現的”;大官們“用純粹官僚的態度葬送實際工作”(同上,第四十卷第349和351頁)。列寧提到的經濟建設中的官僚主義有多種,如“官場的拖拉習氣”、經濟主管部門之間的扯皮現象、經濟領導工作中的人事糾紛和弄權瀆職,還有經濟工作領導者對行政手段的熱中以及由于“不學無術的自負”而表現出的對專家、學者的科學成果的鄙薄,等等。蘇俄的官僚主義并不是轉入和平經濟建設后才出現的,而是早已存在了。這正是列寧對之大加撻伐的原因。列寧由揭露和批判官僚主義,進而提出了改善國家機關的問題。這樣的思想,他始終不渝地加以宣揚,這從他逝世前所寫的文章也是能夠看出的。他在指出官僚主義危害的嚴重性時,也清醒地看到它的克服的艱巨性和長期性。官僚主義既給蘇俄的經濟建設帶來危害,而它的產生也有著經濟根源。蘇俄盡管已成為社會主義共和國,卻仍是一個小農國家,生產力水平低下,經濟不發達,人民受教育程度差,文盲很多,這是滋生官僚主義的肥壤沃土。官僚主義的根除,除政治領域本身的有力措施外,治本的辦法在于大力發展經濟、提高人民的文化素質。列寧在談論官僚主義問題時,殷切希望蘇俄“從農民的、莊稼漢的、窮苦的馬上”“跨到大機器工業、電氣化”等等的馬上(同上,第四十三卷第392頁),即實現工業、農業、科學技術和文化的現代化。
從上述列寧的這封信,人們的確難于看出列寧是在反對制訂經濟計劃。在這里,要交代一下,列寧所說的經濟計劃就是指在全國電氣化的基礎上制定的“統一的經濟計劃”。早在一九一八年,蘇俄即著手編制電氣化計劃。這項工作在外國武裝干涉和國內戰爭期間也未完全中斷。列寧認為,恢復和改造蘇俄的國家經濟必須以全國電氣化計劃為基礎,全國電氣化是使經濟遭到破壞的落后的農業國家變成先進的工業國家的唯一正確的途徑。一九二○年底國內戰爭基本結束后,全國電氣化計劃終擬訂出來了。同年十二月召開的全俄蘇維埃第八次代表大會批準了這一計劃。列寧認為,這是一項“偉大的經濟計劃”、“廣泛的經濟計劃”,稱之為“第二個黨綱”(同上,第155頁),并由此提出了“共產主義就是蘇維埃政權加全國電氣化的著名公式”(同上,第156頁)。為了在電氣化計劃的基礎上制訂“整個國民經濟的國家計劃”,全國電氣化委員會改組成了國家計劃委員會,一直主持全國電氣化委員會工作的克爾日扎諾夫斯基被任命為國家計劃委員會的負責人。全國電氣化計劃實際上是一項把先進的科學技術成就運用于經濟建設以盡快提高生產力水平、發展國民經濟的遠景規劃。為保證這一規劃的實現,必須相應制訂短期計劃以及部門計劃和地區計劃等。這些都由國家計劃委員會總攬其成。列寧在這期間同克爾日扎諾夫斯基之間的書信來往是較為頻繁的。我翻檢了列寧在此期間給克爾日扎諾夫斯基的全部十多封信,沒有發現列寧有反對經濟計劃的意思。相反,列寧在這些信中,不管是談總的計劃還是局部計劃,不管是談長遠設想還是近期安排,他都力促計劃的落實和實現。
列寧的上述那封給克爾日扎諾夫斯基的信寫于停止執行戰時共產主義政策、醞釀改行新經濟政策之際,列寧所說的“統一的國家經濟計劃”跟戰時共產主義政策和新經濟政策有什么關系呢?這是一個重要問題,值得一提。我想說明的是,作為“統一的國家經濟計劃”前身的電氣化計劃的制訂雖然經歷了外國武裝干涉和國內戰爭時期,但和戰時共產主義政策沒有必然聯系,因為它的制訂并不是為了戰時共產主義政策的需要。新經濟政策否定了戰時共產主義政策,而事實是,蘇俄改行戰時共產主義政策后,并未放棄全國電氣化計劃。1921年12月,列寧在寫給克爾日扎諾夫斯基的另一封信中指出:“新經濟政策不是要改變統一的國家經濟計劃,不是要超出這個計劃的范圍,而是要改變實現這個計劃的辦法。”(同上,第五十二卷第40頁)蘇俄改行新經濟政策是對前此蘇俄經濟建設失敗的經驗教訓進行反思,人們通常認為,列寧此時在商品貨幣關系和市場問題上有所領悟。這的確是列寧關于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思想的巨大進展。我覺得對列寧思想的進展也應實事求是,由此認為列寧當時已看出計劃經濟的弊端,那就過頭了。改行新經濟政策后,列寧提到了商業的重要,市場的重要,但直到逝世始終都沒有得出社會主義下的“商品經濟”和“市場經濟”的概念,更沒有從理論上闡述它們與計劃經濟的關系。當然,列寧所倡導的新經濟政策并不因此而失卻其偉大意義。
還要說明的是,我們在上面談論的是列寧對“經濟計劃”的態度,而不是對“計劃經濟”的態度。“計劃經濟”和“經濟計劃”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國的經濟學家們已對它們作了嚴格的科學區分,這不必多說。我只想指出的一點是,不能把列寧的“全國統一的經濟計劃”同后來斯大林所搞的計劃經濟混為一談。列寧有沒有談到“計劃經濟”呢?談到了,但那不是在給克爾日扎諾夫斯基的信里,而是在別的地方。例如,一九二二年四月十日列寧在寫給美國著名電工學家查理·施泰因梅茨的信中明確說道,代替了資本主義的新的社會制度“將對經濟實行有計劃的調節,并在全國電氣化的基礎上保證全體人民群眾的物質福利”(同上,第四十三卷第142頁)。“對經濟實行有計劃的調節”,在《列寧全集》中文舊版中被譯成了“實行計劃經濟”,這也是與原文不符的,因為列寧并沒有直接使用過“計劃經濟”的確定概念。盡管如此,我們從新譯文中仍可以看出,列寧不是在揭露計劃經濟的弊端,而是充分肯定地認為,在社會主義條件下,“將對經濟實行有計劃的調節”。
我覺得,把列寧反對官僚主義的話當作反對計劃經濟的話來引用,那是根據我們今天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所取得的認識來代替列寧的思想,表達的不過是列寧在當時歷史條件下并未形成的思想。問題不在于社會主義國家必須實行計劃經濟,問題在于實行的計劃經濟是什么模式的。我們在建國后直到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前實行的計劃經濟,基本上是以斯大林的那種排斥市場機制、高度集權的計劃經濟為模式,并增加了自己的特點。中國共產黨人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后,經過反思,在經濟建設問題上、在計劃經濟和商品經濟的有機結合上走出了新路子,發展了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既然是科學,就允許發展,也是能夠發展的。作為發展,我以為,不一定都能從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言論里找到根據。《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寫進的一些主要的東西,原本是中國共產黨人的創造,是對馬克思主義的發展,不一定靠引用列寧的話來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