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陸
科學愈是在人類的進程中炫耀著力量,人類就愈是要對藝術表示出渴求。由此,藝術創造所產生的功能,就不僅是要為欣賞描繪出美的形態,更要為社會的精神運動——人類的精神追慕提供攀援的扶手,從而登上精神的祭臺,去展示精神的自由。余秋雨先生的《藝術創造工程》正是力圖在理論上對這個從藝術創造到精神升華的歷程作記述,雖然它鋪排到終結處時并不那么盡然。
首先,主體心靈和宏觀世界的遇合是這歷程的起點。作者引錢鐘書先生對此關系所列的三個層次“人事之法天”,“人定之勝天”,“人心之通天”來結構并呈示它的邏輯,那就是從效法摹寫,追慕規律性的“真”,到放懷抒情,追慕主體性的“善”,再到人天相合,追慕極致臨照的“美”。這是因為向客觀世界的開掘,也就是主體心靈的醒悟,而且兩者在高強度的遇合沖撞下“上摩之天,下貼大地,既似天帝,又象地母,把大地提升到天宇,讓天宇慰撫著大地”,神圣的新質便在這種呈壯美態藝術創造中輝煌地誕生了。這新質既是對真善的超越,又是對真善的包容。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整個藝術創造,乃至整個世界都將以美為皈依。
其次,意蘊的開掘即作品精神內核的裂變是這歷程的升騰。作者認為:意蘊是生命力在深層的凝聚,所以用藝術的眼光去對其作透視,就不僅會有對真實情況的發現(但狹窄);會有對道德是非的發現(仍淺顯);還會有對社會必然性的發現(進入宏大而蒼茫的社會命題)和對人生價值的發現(回歸到人本體,超越并包容了前三者)。這人生價值的發現正把捉了藝術的最高旨意,一方面是對人生況味的執意品嘗,一方面也是對一系列超越人生的命題如歷史、自然以至政治、軍事等作人生化的處理。有了這樣的目光,世界上的一切角落,一切題材,一切面目都將喚發出藝術的光彩……邪惡也將發揮出反襯美好人生的魔力。”而在方法上追求哲理化的情感或情感化的哲理正是對人生內在意蘊的整體性開發,因為現代人已不能接受單純的故事鋪展和屑小的人事波瀾,它需要通過啟引心靈的震顫,達到哲理的憬悟,獲得精神的自覺。當然,這哲理并非是邏輯語言構筑的,作為藝術創造它表現為一種向著未知領域開發的態勢,以把讀者一起裹卷到思考中去,把人的內心世界的秘密,把集體深層心理的奧義,全都張揚而出,并幻化成形象、情緒和理念,讓人體味,讓人感受,讓人覺悟。
再次,形式的凝鑄即被開掘的意蘊獲得了表達是這歷程的定型。作者認為:藝術形式的構成以感性直覺為基礎和媒介,借柏格森的說法,這直覺是指“掙脫了理性分析而能直捷、整體、本能地把握世界精神和人類意識的能力”,所以它表面上是剎那的、感覺的,實質上是把豐厚的理論素養和巨大的理性把握能力全都包含在內了。它是一種文化心理定勢的發散,一種審美心理功能的造化。當它像閃電那樣從藝術家的感覺中放射出來的時候,當它像發酵那樣從藝術創造的過程中凸現出來的時候,它就走向了形式。作者說,這形式既是對直覺的提煉,又是對直覺的允諾;既是對直覺的耗用,又是對直覺的保存,它的背后幾乎是藝術家的整體生命。這種追求很大程度上又借助于象征,而象征對接受來說,又是有限形式對無限內容的直觀顯示,在這樣美妙的關系中,作者歸納出了四大象征類行:符號象征(寄寓物抽象化后,讀者便能獲得廣闊的社會認同和積極的審美主動)、寓意象征(這是現代藝術思潮與古老的集體意識之間的重要交匯,它引導了浩大的反思)、本體象征(由一種類型伸拓到一個時代,由一個時代伸拓到一個民族,由一個民族伸拓到全人類)、氛圍象征(運用意境烘托,點化詩情和哲理),當然,所有這些形式功能,都還必須在接受美學的方向上求得延續,以攜帶讀者進入意義的空間,以吸附讀者參與構造新的審美境界。由此,形式使內容走向了普遍、走向了永久,使潛在的意蘊獲得了碑一樣的矗立。
最后,宏觀的創造即開拓一片新的精神天地是這歷程的完成。作者認為:藝術創造與社會審美水平之間的適應是一種動態過程,其指向是創造民族的心理素質和社會的精神品貌。由此,這個過程就既是對傳統的延承,又是對傳統的再創。藝術家自由傾瀉自己的天性,廣泛引發社會的感應,正是把傳統這種文化流程不斷地推向前進。當然,要在現代意義上創造未來,還需努力排遣傳統文化中的某些滯后因素,做到多元共存、容納“異端”,以互補代替互斥,藝術創造的明媚春光才能溫煦文學的園圃,臨照人的精神世界。
這個工程是輝煌的,然而總體上屬于結構主義的思路多少給它帶來了遺憾,因為它所規定的程式支配或壓抑著人的思維發散,幸運的是,在它的具體的描述中,消解的因素也是大量存在的。所以我們在此要對讀者說:把握住它的消解因素,使它的結構垮塌,那么其內在的浩大的精神就能噴涌而出了。
(《藝術創造工程》,余秋雨著,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三月第一版,1.7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