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搏非
無庸諱言,大凡閱讀西方現代化理論著作的人,多半是為了返觀中國自身的狀況,讀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PoliticalOrderinChangingCountries)也是如此。十年改革遇到的挫折和困境,使國人深思反省,原來對現代化抱有的烏托邦夢幻消失殆盡了,然而夢醒之后最易轉入的則是疏離、失落的心態,這似乎有點象戊戌以后或辛亥以后知識分子難以排解的心境。中國在追求現代化的道路上步履瞞跚地走了一百多年,每一次都由輝煌的夢落回到沉重的黃土地上,但附麗于現代化概念的多種主觀臆解卻又一次次重新升華為現實行為的依據和準則,這種烏托邦式的追求成為糾纏于中國現代化的久久不散的陰影。
我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來品味亨廷頓研究的意義的,它的全部價值在于貢獻了這樣一個告誡:拋棄烏托邦!
一
中國的“烏托邦”有它特殊的歷史內涵,這使它遭遇到其它傳統文明所未有的現代化困境。與其它傳統社會不同,中國由于其獨特的歷史地理條件,使它在近代以前的經驗中,向以為自己才是建立高度文明的唯一存在。這種文化民族主義的自我中心觀念,在近代忽臨更為強大的西方文明挑戰,一下落入到“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時,整個民族的群體情緒不可避免地遭受到極為嚴重的挫折。自我中心的價值偶像突然破碎,導致了知識分子普遍的文化虛無心態,五四時期的全面反傳統所以獨特于世界各民族,大約正由這個歷史情結所致。然而挫折的現實并未能改變傳統的價值理想,再塑偶像、重溫舊夢的潛在心理不斷地被投射到變法自強的現代化追求中,其躁進、焦灼的心態便支撐了對未來的烏托邦想象,這成為理解中國近代以來全部改革行為的鑰匙。
這就是使中國久久難以擺脫的特殊困境,或者說,正是這種特殊的文化心態使中國的改革者難以冷靜地面對世界,并頑強地將自己導入追求烏托邦的虛幻境界。
這種獨特的境遇在較弱的意義上其實又是一世界性現象。對于其他傳統社會而言,對現代化進程持有的理想化傾向也同樣存在,而這種追求理想化的行為方式亦同樣是招致它們改革困境的基本原因,亨廷頓的分析即由此一基本事實而展開。而我們對亨廷頓理論的欣賞,以及亨氏這部著作在還沒有中譯本的情況下就風行國內學界,也正是基于這個原因。
亨廷頓這部一九六八年出版的著作,以現代化運動中的政治變遷為題,在其中獨辟蹊徑,提出許多新穎和極富挑戰性的觀念,卓然成一大家。盡管由于他“極右”的色彩而在美國學界“臭名昭著”,但在對傳統社會現代化的政治秩序分析和變遷策略的構造上,至今仍未有可與之挑戰的理論出現。我們不妨先看看亨廷頓在構造他的理論前是先選取了一個怎樣的視角,或說他是如何先行拋棄了傳統理論中的“烏托邦”的。
在傳統理論中,人們往往將理性化權威(即“法理型”權威)、分化的結構(即如“三權分立”)和大眾政治參與(即民主制度)視作現代政體與傳統政體的分水嶺,然這僅是理想模型而已。傳統社會容易以西方文明的現存狀態直接當成自己的下一步目標,而忽視了實際的轉變過程不會是理想的這一簡單事實。甚而就如黑格爾所描述的西方工業文明是一種“惡”的歷史一樣,今天的現代化亦同樣會是一種“惡”的過程,決不是浪漫的價值抽象或烏托邦認同。亨廷頓以為,實際上可以對政治現代化有兩種非常不同的界定,“一是視為從傳統到現代政治的一個轉化;一是視為社會、經濟和文化現代化在政治層面所呈現的征相和后果”,這兩種界定存在著十分重要的區別?!扒罢咚傅氖钦巫冞w在理論上應該邁進的方向,后者則僅描述在現代化過程中國家所實際發生的政治變化,而這兩者顯然存在著莫大距離”。因為“在事實上,現代化屢屢意味一個傳統政治體系的變化和解體,但卻并不一定包含一個現代政體的出現”。這構成了亨廷頓得以提出他后來的全部分析的基本出發點,而那種認為政治現代化與社會現代化必然相隨的錯誤想法,則正是導致許多國家現代化策略失誤的烏托邦。傳統國家的社會現代化如都市化、工業化、大眾傳播媒介等等確實以相當的速度在發展,但“學者們對政治現代化所擬定的目標,如民主、安定、結構分化、國家整合等卻往往如水中撈月,毫無所獲。這種因看到社會現代化發生,而政治現代化必將伴隨來臨的天真想法,曾誘使五十年代許多富有同情心的西方作者,對未開發地區的政治做種種不切實際的遐想。他們錯把理想目標當作實際情況或可能出現的情況,來描述他們所關注的政治體系”。
這些批判性的意見一旦說出便很簡單,然而卻正是這些簡單的理由使理論家們蒙蔽了許多年。更重要的,則是這些意見意味著一場方法論的轉變。自然,亨廷頓依然有著相當強的西方主義色彩,但這已不是“西化”式的西方主義,他把立足點完全放在了傳統社會實際發生的現代化過程上,而以一個西方作者不承擔東方社會文化包袱的超越心態,開始了一種全新并富有創意的現代化政治策略構造。也正是在這里,我們可獲得對十年改革夢的一個極有啟發的比照。
二
亨廷頓的基本分析構架是建立在這樣一種基本假定之上的。他認為政治秩序的穩定是任何現代化的首要條件,而傳統社會現代化的困難也往往在于它們無法建立能推進現代化的有力的政治權威,它們對現代化的急切渴望和焦慮,以及由此而來的過激行動往往使社會在未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便突然陷入混亂和無序的狀況,而這正是社會發展的大忌。二十世紀的現代化就其與西方歷史上現代化的先行者相比較,可被稱之為“自上而下”式的模型。因為在西方歷史上的發展中,沒有任何成功的先例可援引,社會發展不具有預劃性,其發展的動力和遇到的問題都來自于社會內部各種力量的自然積聚,這是一種“自下而上”的模式;然今天的現代化卻首先建立在與前者的各種比較和借鑒的基礎上,是一個由政府有計劃地設計和實施的過程,因此,穩定的政治秩序和中央政府的權威自然就成為至關重要的因素。容易想象,當一個欲實施發展計劃的政府喪失了合法的權威,而社會又無力建立為各利益集團共同接受的游戲規則,亦即處于一種從文化價值到社會秩序的普遍混亂狀態的時候,再高明的發展計劃也只能是一紙空文而已。因而亨廷頓判斷,合理的政治策略應是尋求能導致秩序和穩定的政策發展。
然而通向穩定的道路在哪里?亨廷頓以為在于通過具有整合意義的政策。我們在這里可以明顯地看到亨廷頓所具有的一種并非徹底、又相當技術性,然而卻是真實不虛的文化主義立場。來自于傳統外部的現代化計劃,必然會引起原有結構的反抗,這在本質上無疑是一個文化問題。不過萬勿以為亨廷頓有足夠的文化主義立場,他理論的中心環節是“秩序穩定”,而“整合”只是導向穩定的原則性方法,若社會結構崩潰或政策疲軟、法制喪失時,他甚至不惜主張采取一黨專制的方法,并用“鎮壓”手段來預防不穩定因素釀成的社會混亂。這一點我們在后面還會論到,而現在則讓我們先看一下亨廷頓的基本理論框架是怎么樣的。
亨廷頓認為:傳統的社會結構向現代化的有計劃變遷,是依靠一系列制度和政策創新實現的,而如此則必然會引起原有的社會結構變化并形成新的利益集團。在這樣的情況下,若欲在變動中維持一個社會的政治穩定,并保證變革不招致堅決抵拒,則唯一的途徑便是使創新的政策具有盡可能大的整合范圍,使創新的制度盡可能多地容涵原有的和新生的社會基礎。換言之,創新和容涵是現代化變遷中最重要的關系命題,若原有的社會結構具有較大的容涵性,則較易實現和平轉變;若創新的政策有較好的容涵性,則社會可以實現轉變中的秩序穩定,并可較順利地通過結構轉變的痛苦和困難。
我們不妨例舉幾段亨廷頓對中國近代改革歷史的描述,雖然這在他的書中只是寥寥數語,但卻足見其分析構架的獨到和新意。
改革對于不具擴張能力即缺乏容涵性的政治體系可能是災難性,“集權的傳統體系,尤其是如滿清、羅曼諾夫王朝(俄國皇室)等官僚帝國,最后都很可能在革命中斷送其國祚。因為在這些社會,君主壟斷一切合法權威,因而體系不能和平地順應政治權力的擴張,也不容許其他社會創新和政治權威的資源有獨立發展的機會”,于是情況便成為:只有“先把整個體系推翻,這些資源才有得以舒展的可能”。
當十九世紀西方資本主義浪潮席卷向東方的時候,這一特征即充分地顯現出來。以中國和日本為例,“倘若一八五○年有一個觀察家被要求判斷這兩個國家中哪一個較具未來的發展潛力,他會毫不猶豫地將賭注押在中國”,因為以西方標準的觀點看來,中國傳統的社會結構,“是當時亞洲的各民族間,唯一能帶給現代世界以平等主義、個人自由和社會流動、可以自由買賣私人財產、具有世俗化的實用主義、可以反抗暴政的人道主義政治思想,和以知識為登進公職的主要途徑等傳統”。然而,“看起來比中國滿清還為落后的日本德川幕府,卻提供了擴大政治參與及把傳統世家和新興商業團體整合入政治系統的社會基礎”。日本權威分散的262個“自主的”家族和許多功能分散的社會團體,使得這樣一種情況成為可能,即“假如日本的一個地理區域或社會部門不能適當地反應西方壓力所造成的危機,則可由另一個地理區域或社會部門來應付,而事實也確是如此”。(這對于中國今日的改革當不失為一條重要思路,“聯邦制”、“區域推進”,或者正可以有計劃地粉碎“大一統”的僵化和遲鈍,形成迅速反應挑戰的社會功能。)這就為迅速建立起新秩序提供了可能。事實上也正是這樣,“在日本,政治參與的擴大化和制度化,是與現代化的創新政策的引進同時進行的”。但中國的情況卻正相反,原有的高度整合的政治和文化系統,并不能為改革提供適當的支持。“中國的儒家價值觀念和態度,使政治精英遲遲不肯從事改革,而等到他們愿意改革時,則權威的集中化又阻止了那些因現代化而產生的新社會團體被和平地容納入政治體系中”。
這正是中國特殊的困境:歷史的以及文化的困境。而中國改革志士們強烈的焦慮意識和過激傾向,則進一步增添了擺脫困境的困難。企望在一夜間變革成功的政策推進,無疑很難使創新的制度具有容涵性。對于中國的改革家們今天仍高度評價,并欲發揚其“戰斗精神”的戊戌變法,亨廷頓卻從他的理論出發,完全持一種批判的立場。他這樣評價“百日維新”:“在傳統社會內,改革者的君王顯然是站在少數的一邊”。盡管在甲午海戰以后慈禧已經轉變了對改革的態度,但“過于迅速及過于激烈的行動卻將溫和的改革派推向保守派,并肇致潛在的反對派轉變成積極的反對派。一八九二年,光緒帝的‘百日維新即為一顯例”。戊戌時期短短三個月中便一連頒發了近三百條新政,譚嗣同們不可謂不慷慨激昂,光緒帝也不可謂不矢志變法,然而雖則可歌可泣,卻恰是使改革流產的原因。這被亨廷頓稱為“慘敗的烏托邦主義的例子”。改革是改革者的事業,將失敗的原因歸于“反動勢力太強大”其實是一種軟弱的托詞;改革又是頭腦清醒的事業,冷靜的思考比之噪嚷“球籍”或提倡“碰硬”于今天或者也是更為必要的事情。
三
特別易于迷戀于烏托邦的是知識分子。盡管改革對于一般群眾而言,意味的是滿足他們逐日增長的生活需求,而在這個意義上或在本質上改革也確是一項形而下的事業,但知識分子所追求的現代化卻恰是一種形而上的文化價值,這就使他們特別易于與所謂“標準現代化”的一些抽象原則發生認同,并不自覺地以這種烏托邦式的文化騷動,來抵拒實際發生的、非理想化的現代化過程。
亨廷頓曾將知識分子與農民作了頗具創意的比較:“知識分子對社會懷著疏離感,農民懷著不滿意感;知識分子的目標是廣泛的、理想型的,農民的目標是具體的、有關利益分配的”。因而“給予知識分子物質的好處,將增加他們的怨懣和罪惡感(或增強他們對改革的烏托邦意識——筆者),而給予農民物質的恩惠,則創造他們的滿足感”。勿論其描述是否準確和普遍,亨廷頓得出這樣一個命題:“在城市改革可能是革命的催化劑”,因為具有容涵性的政策,可能被認為只是一種安撫和實質上對舊體制的維護,而“在鄉村它則會是革命的替代品”。因為“沒有一個政府可望滿足暴動學生的要求,但政府若有決心,則可在相當范圍內改進農村的情境,因而削減農民叛亂的傾向”。
亨廷頓這種超然的、一絲不茍的評價和筆調,對于傳統國家的知識分子也許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他確實說對了不少。知識分子對現代化的追求,往往高懸在理想的層面上,他們所欲獲得的是“國家尊嚴、進步的感覺、國家有一個總目標,以及個人有參與社會重建的機會以達到生命的滿足感”。然而這些聽來無可非議的價值理想在現代化初期只是一種烏托邦的企望,因為社會的現代化并不與政治的現代化直接地合二而一。而試圖將這種烏托邦推廣為一場實際的運動,其結果便不僅使知識分子放棄了對社會的創造性的、引導的責任,而且客觀上容易將社會健康的運動推向極端。這對于青年知識分子也許尤為如此。青年學生對自己社會的狀況感到羞愧,急切地盼望加以徹底改造,但他們以烏托邦的標準來評價社會的變化,以理想化的運動來代替曲折復雜的現代化過程,因而極易陷入挫折、失落的群體心態,而他們的過激行動,也會為社會規范的和平轉變造成裂縫。我國七九年民選、八六年學潮兩次招致的反自由化運動,以及其時的經濟改革政策停頓和調整,甚而政府內的人事變動,都是這一類烏托邦主義的注腳。
四
閱讀亨廷頓中肯、尖銳的思想雖然在理智上??色@得快感,但在情感上卻往往是沉重的。這沉重來自于作為對現代化有著真誠追求的知識分子,盡管在理論上必得承認政治穩定和政治權威對于現代化改革的必要,但在現實中卻難于全取功利的態度而放棄價值批判的立場。不過亨廷頓并不是無懈可擊的,我們還是愿以同樣理性的態度對他的思想作一點批判的思考。
亨廷頓的一切分析都是從維持社會轉變時期的政治穩定出發的,這在他看來是現代化的首要條件,因而他不惜在政治策略上走向極端,斷然主張不妨采取一黨專制和獨裁的政治形式,而對知識分子的理想化運動則認為最好的辦法是“鎮壓”,以為不如此不足以建立穩定的政治秩序。這在西方世界無疑是大膽的和頗具新意的,但在東方社會卻是歷史上司空見慣的現象。然而這司空見慣的現象至少在中國的近百年來,帶來的只是現代化努力的不斷受挫和越來越強烈的烏托邦意向。亨廷頓的這一“政策建議”,與他自己的“能夠接納政策創新和新社會團體的政治體系,才是達成現代化的合適基礎”的判斷形成了一個明顯的對立。顯然,一個“獨裁的”和“鎮壓”的政治權威可能會有推廣創新政策的力量和權威,但同時卻少有獲得新政策的外在條件和內在機會,因為權威在本質上總是保守的、反對創新的。欲創造出一個“創新的權威”亦同樣是烏托邦了,只是更為理論化在實踐上也更為缺乏可能面已。因此,在權威和創新之間須有一個合理的評價標準,應尋求一套可確定的邊界條件。應該承認,亨廷頓其實也充分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在情感上過分迷戀于秩序穩定的情結卻將他在結論上推向了極端。
中國的改革也可能會面臨這樣的局面。當權威流失過速且社會因無力建立新規范而陷于混亂的時候,對強權的呼喚便可能成為上下一致的要求。然而中國傳統的政治資源最易于支持的往往是一個“專制”的和“鎮壓”的集權政府,于是與現代化的理想也就更為遙遠。
亨廷頓在他的理論假定中由于有了一個預設的標準模型,因而很可能導致他分析出發點的錯位。盡管他詳細深入地描述了傳統社會現代化的實際狀況,并力圖從中尋找可以實際運用的政治策略,但他所描述的現代化困境卻可能由于基本假定的改變而成為性質根本不同的另一種困境。這困境不是傳統社會由東方走向西方在整個文化結構的蛻變中經由曲折道路的困境,而是表現上和心態上的西化努力與實質上的文化選擇之間的張力所造成的困境。
中國要走出百余年來的改革怪圈或許就須對此有充分反省。中國近代的知識分子在看到西方的歷史后便也要在中國推動“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但他們卻誤解了西方近代文化從中世紀神學權威下解放出來的真實意義;它只是個由圣入凡的世俗化過程,西方世界外在超越的價值結構非但沒有改變,反而為近代工業理性提供了選擇的機會和動力?,F代化在中國固然是生存選擇,但在本質上它與西方一樣,也更是一項文化選擇。
(《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美〕亨廷頓著,王冠華等譯,三聯書店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