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勇
《權力論》是我國迄今出版的第一部專門論述權力問題的譯作。通過這本書,我們認識了二十世紀英國著名思想家伯特蘭·羅素學術歷程上的又一個轍印——他在社會權力研究領域的重要建樹。
《權力論》出版于一九三九年。此時的歐洲,正處在戰(zhàn)爭陰云的籠罩下。羅素的心情是悲壯的,他決心“象一個疲倦而又不屈地肩負重擔的阿特拉斯,獨自撐持著他以自己的理想所鑄造的世界,不顧那無意識力量的蹂躪行進。”“我要為人類的命運尋求一種生氣淋漓的希望,”“導引我們痛苦的人類走向光明與歡愉之土”(引自羅素《早期所受的書籍影響》)。羅素的這個愿望是真誠的,擺在我們面前的這本書,便是他真誠而“痛苦的智慧”凝聚而成——羅素的著眼點在于將人所共有的權力欲引上為世界謀幸福的正軌。
權力欲:人類的天性
動物的活動主要受生存和繁殖的基本需要所驅使,其活動范圍也受生存和繁殖的種種需求的制約。人類則不然,他們對權力的欲望與生俱有,永無休止,“只有在上帝的無垠境界里才能安息”。
羅素認為,這種欲望的來源,是人類“幻想中所想象的無止境的勝利,以及想象暗示的可能性”。從本性上講,每個人都樂于成為擁有絕對歡樂的上帝,而把他人想象為上帝的崇拜者。這使社會合作成為困難,由此便產(chǎn)生出競爭、妥協(xié)和管理的需要,反抗的沖動以及動亂和周期性的暴行,“并需要道德來約束無政府主義的自我堅持”。
羅素認為,權力的嗜好是社會事務中重要活動的起因,只有以各種形式的權力為依據(jù),才能揭示社會動力學的法則,才能解釋古代的和現(xiàn)代的歷史。因此,權力是社會科學的基本概念,探索權力形式復雜變化的規(guī)律,應成為一切社會科學的任務。羅素對權力問題的研究已超出了某個單一學科的拘囿,他是想從權力著手,提出一種分析社會變化的一般范式,借以預見未來,把握人類現(xiàn)在和將來的命運。
長期以來,我們照搬蘇聯(lián)模式,用政治與法學基礎理論(即國家與法的理論)來研究權力,把權力看成是“統(tǒng)治階級意志的表現(xiàn)”,把階級性、國家性當成權力唯一、排他的本質性。因此,任何權力形式的變化都極易被理解為階級間權力爭奪意義上的變化,甚至直觀地理解為危及國家本質的變化。結果,權力被規(guī)范為只有通過階級、國家才能理解的東西。羅素強調把權力欲這種人類本能納入權力問題的探討,對我們傳統(tǒng)的思維模式無疑是一種有益的背叛。雖然,羅素的“矯枉”有“過正”之虞,忽視了人對權力所衍生的各種具體利益的追求。但是,筆者對羅素以權力為出發(fā)點研究社會的做法表示贊賞。“權力是一切文明生活賴以存在的基礎”(尼古拉·斯派克曼),漢斯·摩根索甚至把國際政治,乃至一切政治都解釋為一場“爭奪權力的斗爭”。我們對權力的體察無時不有,就象空氣和陽光那么真切,凡是有人群,有人際關系的地方,就有權力存在。在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權力問題諱莫如深,統(tǒng)治集團不但壟斷了權力的使用,而且把權力問題劃為理論上的禁區(qū)。既對權力冷漠、無知,又對權力極端恐懼、崇拜,構成了民族國民性的一大心理積淀,這無疑給社會的健康發(fā)展帶來了障礙,可以想象,經(jīng)歷過十年文化劫難的中國人,一談到權力,大概很難不涌出一股無以名狀的悚懼吧?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的推進,民主制度將使每個公民平等地享受權力,破除權力崇拜(或稱權力拜物教),權力的神圣光環(huán)就會消隱,人們的權力觀也將隨之經(jīng)歷一個世俗化的過程。羅素的這本書給我們科學地認識權力提供了不少啟示。
什么是權力
作者在權力定義上惜墨如金,簡捷明晰地稱權力是“故意作用的產(chǎn)物”。所幸的是,羅素沒有陷入學究式的思辨和考證之中,也沒有故弄玄虛,這使讀者立刻對權力這一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有了一個粗略的認識。不過,羅素的權力概念過于寬泛。筆者認為,權力,應該是一個說明人際關系和社會事務的概念,只能發(fā)生在有意志的物質之間,也就是人與人之間。實際上,羅素在本書所探討的權力也是社會人對人的權力。另外,羅素的定義強調故意的作用,把注意力集中在“支配”型權力關系上,忽略了“影響”型權力關系:甲對乙的影響有時是故意的,有時是無意的;甲也許意識到其對乙的影響,也許意識不到。再者,羅素的定義還有一個遺漏:權力不僅是作用的實際產(chǎn)物,而且是一種產(chǎn)生作用的能力,羅素顯然挪下了后者;一個人的權力被制度化或被社會確認之后,這種權力便有了“限制”。身居高官者常常擁有超越其權限的權力,因為高官要職總是招致人們對任職者的畏懼或敬重,從而賦予他們額外影響的來源和方式。這種“暈圈效應”意味著把權力定義為故意作用的產(chǎn)物是行不通的。
應該指出的是,羅素在本書所討論的權力概念實際并未受其定義的束縛,他隨后的論述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他在定義上的種種錯誤。
權力的重要載體:組織
權力都要依賴于一種有序結構,必須在有序結構中棲身運行。這種有序結構就是組織。當組織瓦解,在潰敗后的散兵游勇之間就沒有權力可言。哪兒有組織,哪兒就會產(chǎn)生權力。國家和法律都不是權力,它們“只是把權力的行使加以組織化和系統(tǒng)化起來”(龐德語)。
羅素認為,所謂組織,“就是一批因追求同一目標的活動而結合的人。”任何組織,都需要權力的重新分配。筆者還想就此補充一點:一個政治系統(tǒng)或一個復雜社會集團的權力關系,不能用“零和”概念予以解釋,社會系統(tǒng)內某一點上權力的增加并不意味著另一點上權力的減少。
羅素進一步探討了組織權力的劃分。他認為,組織權力的類型有兩種:傳統(tǒng)的權力和新獲得的權力(包括“赤裸的權力”和“革命的權力”)。傳統(tǒng)權力擁有習慣的力量,所以更依賴于輿論。歷史上最重要的兩種傳統(tǒng)權力是僧侶的權力和國王的權力。與傳統(tǒng)權力相對的一種選擇是赤裸的權力,這通常是由恐怖和個人野心所促成,表現(xiàn)為以武力形式的內部專制或外來征服;與傳統(tǒng)權力相對的另一種選擇是革命的權力,其特點是新信仰取代舊信仰,權力的運用依賴于一個‘因某種新教義、綱領或情感而團結一致的大集團”。概括說來,不同類型的組織總是以不同的方式把不同的人推上權力的寶座。
下面讓我們看看決定組織權力的幾個重要變量。
經(jīng)濟力量是決定權力分量的重要因素。在商品交換條件下,財富等物質力量也是權力的憑借。在商品交換關系沒有發(fā)展的情況下,人們憑借生產(chǎn)和掠奪財富,作為權力的憑借,財富是從屬于暴力,沒有自己的獨立地位的。商品交換關系發(fā)展起來后,情況就不同了。掌握財富的人依靠人們對財富的需求,使缺少財富的人服從自己的意志,由此便獲得了對缺少財富的人的權力。經(jīng)濟組織在影響政治決策方面的權力異常強大;在社會主義國家,經(jīng)濟力量和政治力量成膠著狀——改革的浪潮正回挽著這種趨勢。
輿論的權力可以說是組織權力的關鍵。幾乎所有其他權力都導源于它。軍隊要有意義,士兵必須相信他們作戰(zhàn)的理由,相信指揮官有能力領導他們取得勝利。同時,其他權力形式又構成產(chǎn)生輿論權力的重要因素。輿論宣傳必須求助于重復的功能,并與大眾所關心的事(諸如靈魂不朽、健康、民族昌盛等)和諧一致。在民主國家,有組織的大規(guī)模宣傳散布于教會、商業(yè)廣告家、政黨、富豪統(tǒng)治集團和國家之間。在極權國家,國家事實上是唯一的輿論壟斷者。如果官方只承認一種主義,人民就無法養(yǎng)成思考和選擇的習慣。
一個社會組織的權力還極大地決定于它的信仰。信仰相同的人比信仰各異的人更能真誠合作,但是信仰與事實相符的人比“信仰錯誤”的人更易成功(虛設的信仰并不能長久地增強組織的權力)。組織需要一種信念,或行為準則,或一種普遍情感來作為凝聚力量,但是,它只有為大多數(shù)成員真切而深刻地感受到,才能成為真正的力量源。在人們至少表面上不得不接受某種顯然荒謬的學說的社會中,人們必然變得愚蠢和不滿。當作為權力來源的信仰不能卓有成效地發(fā)揮作用時,厭倦伴隨著懷疑便會產(chǎn)生。任何組織過分強烈地使用信仰作為權力源,都會最終衍生民眾對這種高強度刺激的厭煩。“處于專政下的人民被判處終身充滿熱情。這是一種折磨人的判決,但他們不敢反抗,面有慍色等于謀反,就象士兵對長途行軍厭煩得要死一樣,他們不得不排出漂亮的方陣來接受檢閱。”
羅素列舉的組織,尤其是國家權力的三個主要資源,是很有見解的,然而,他忽略了權力憑借的另一種物質力量:來自對軍隊和警察的管理控制所產(chǎn)生的威懾性權力,權力要實現(xiàn)支配上的強制,首先要憑借暴力。另外,必須說明,權力憑借物質力量并不等于現(xiàn)實地使用物質力量。最后,筆者還想說明的是,對決定權力變量的任何具體的考察都可能掛一漏萬,我更強調,對權力基礎的抽象性質作進一步的考察。
長期以來,我們把權力來源看成是國家和一定階級的表現(xiàn)。似乎權力的基礎僅限于階級和國家。這起碼造成了三種似乎天然合理的理論和實踐:(1)國家所保護的權力都是國家的權力。在舊體制下,國家實行全面集權,造成權力國家的泛濫。(2)階級、國家意志可以改變權力狀態(tài),而不用法。(3)忽視權力最普遍的來源是組織和組織中的利益,因此看不見權力的利益性,對權力的監(jiān)督缺乏從利益上進行制約,就就隱藏著權力個人化的極大危險。隨著改革的深入,權力的基礎會不斷擴大,許多組織的權力也將不再統(tǒng)攬于國家。利益的分化、制衡也將得到強調。
權力的“合法性”
羅素指出,對一個社會組織來說,其存在的先決條件是其成員對它的信任和支持,沒有權威,法律就無人服從,稅收就無人交納,政治就不穩(wěn)定,綱領就無法實現(xiàn),領袖就無人追隨,組織活動就無人參加。這種權威,就是一個政治制度存在所必要的“合法性”。政治不能僅僅靠強制而存在,還必須擁有“來自下層的某種程度的道德支持”。羅素確信,“任何一種統(tǒng)治的持續(xù)行使,總是需要對某種合法性的成功要求”。
羅素的“權力道德”理論,對當時西方影響甚隆的韋伯“強制”理論提出了挑戰(zhàn)。馬克斯·韋伯(一八六四~一九二○)認為,“權力是處于適當位置的某一社會成員不顧一切排除阻力來貫徹自己意志的可能性。”顯然,韋伯舍棄了權力關系中各個角色相互作用的特征。不論是傳統(tǒng)的權力,還是赤裸的、革命的權力,都只有被大眾當作正當形式接受下來,其權力的行使才可能,統(tǒng)治才合法。
權力的倫理
從廣義上講,權力欲是一種希望能對他人產(chǎn)生預期影響的欲望。羅素在探討這種欲望時,特別指出,“要區(qū)分作為手段的權力和希望作為目的本身的權力”。權力欲要成為有益的東西,必須:(1)與權力以外的某種目的結合起來;(2)這種目的與他人的欲望協(xié)調一致;(3)實現(xiàn)目的手段不能產(chǎn)生超過目的的利益的惡劣結果。因此,我們必須根據(jù)權力的結果來評判權力的使用。
羅素指出,任何類型的權力使用,最終目標應該促進社會合作,增進全人類的合作與團結。最終統(tǒng)治人的不應是暴力,而應是人的智慧,以此把權力欲引上為全人類謀幸福、和平和探求自然奧秘的正軌。
羅素有針對性地批判了權力哲學。權力是正常人性的一部分,權力哲學有時卻是瘋狂的,它使權力產(chǎn)生變態(tài)的世界觀。他特別引用了查拉德斯圖拉的一句話:“假如真有上帝,我如何忍受得了我不是上帝?因上帝是沒有的。”
羅素提倡將所有大規(guī)模工業(yè)和財政收歸國有并由政府管理,認為這是解決權力濫用問題的良方。這在理論和實踐是不能成立的。阿克頓說:“有權必腐,極權極腐,”雖然言過其實,卻也發(fā)出這么一個警告:國家及其外化形態(tài)政府,由于作為管理者始終存在脫離人民的可能,由于政體的弊端和領導者個人的不完善性,失誤是不可避免,甚至以權代法,濫用職權。防止政府權力濫用,最好的辦法是監(jiān)察、制約和分權。經(jīng)濟權力的集中會助長官僚專制,增加政府異化為人民的反面的可能性。筆者以為,經(jīng)濟領域里提倡多元并存、公平競爭才是權力和緩的良好條件。
羅素把人類權力欲引上正軌的方法是“需要幸福,使人善良;需要理智,使人有科學頭腦”,也就是需要愛和知識。羅素的理想是“良善生活”,也就是由愛貫注且由知識引導的生活。羅素的愛是人類之愛,除了拋棄人類中的“跳蚤、臭蟲及虱子”,“任何自己遇到的有情感的人”都應是愛之對象。愛可以帶來“人們之欲望的和諧”。他也寄希望于科學,他認為科學能帶來美德和教育,能消除人類的恐懼、殘忍乃至妒嫉,從而把人類的權力欲引入正軌。而事實上,人類的歷史從來提不出完全用科學制止權力濫用的證據(jù)。經(jīng)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羅素,品嘗到這樣一個苦澀的真理:仁愛說教也好,和平主義的宣傳也好,都未能阻止戰(zhàn)爭爆發(fā)和權力濫用。
羅素有出色的數(shù)學才能,卻缺乏深邃的政治智慧。他未能找到緩和人的權力欲、打開“良善生活”之門的金鑰匙,這當然是十分遺憾的。
(《權力論》,〔英〕羅素著,靳建國譯,東方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八月版,2.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