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民鋒
一所工科院校成立了文化研究所,并且出版了一套名為《困惑·思索·選擇》的叢書,這在國內當屬罕見。該所所長暨叢書主編陳奎德的《新自由論》最近問世。小三十二開本,淡棕紅色封面,淺白色的書名,并不十分醒目。但是,打開扉頁之后,清晰流暢的語言,循循善誘的說理卻能使人手不釋卷。六萬多字篇幅的優點,在于能使讀者一氣呵成,無需累積兩次以上閱讀所獲的不連貫印象。于是,不妨將隨思隨想的點滴信手拈來,以附驥尾,是體會、感觸,還是交談、商討,都可以。不過,我還是要借題發揮,說一些未必一致的看法。
第一,關于自由的座標選擇問題。實際上存在著形形色色的自由,有西方的自由,也有東方的自由。西方自由中,有盧梭式的多數人壓制少數人的自由,也有洛克式的民主、平等的自由。在東方自由中,有皇帝的絕對自由,也有奴才的自由。這并不是混淆視聽,亦非對《新自由論》的意蘊故作歪論。在我看來,既然要為東方的中國尋找一種合適的、建基于某種自由范式之上的新文化結構,就不能無視這塊土壤上原有的東方式自由。黑格爾說,東方是一個人自由,即皇帝有自由。他沒有忘記東方式自由。由于中國的家國一統,家長在家族范圍內同樣享有君主式的自由,因此,東方不止一個人自由。要是說皇帝有最徹底的自由,那么黃宇仁的《萬歷十五年》卻證明皇帝的自由受著許多限制。當慣奴才的人并不覺得他有什么不自由,如果給予他常人所有的自由,他反而會覺得不自由。因此,幾乎可以給自由下這樣的定義:在其位而覺得其所。不得其所就是不自由。這是因人、因地而宜的,他人不可替代的。不同階級、階層、社會利益集團之間有完全不同的對自由不自由的感覺以及對自由的理想。近代數百年來,特別是近百年來,中國人一直在尋求新的自由,是因為不再忍受于家長制、君主制之下的東方式自由。今天,家長制、君主制賴以存在的經濟基礎已不復存在,其政治土壤已遭風化。此時,介紹引進新的自由范式固然重要,深刻分析批判東方舊式自由、或在今天看來是不自由和反自由,同樣顯得必要。否則,西方畢竟是西方,中國骨子里仍然是東方。
既然說自由可定義為“在其位而覺得其所”,考究西方自由,就有貴族的自由、僧侶的自由,資產者的自由,或者廣大中產階級的自由。意思是說,總是在一定位置上的人們追求適合于他們所處位置的自由,一種自由總是同一定社會群體、集團相適應。那么,在中國,茫茫十幾億人群中,哪些人需要什么樣的自由,新自由范式可望獲得哪些人的認同、會受到哪些人的曲解,就不能不有所考慮。一個古老的民族不再是一張白紙,今天也不再是“五四”,先進分子喊出的自由口號會被救亡的內容填入而引起廣泛的效應。馬克思曾經訴諸無產階級,毛澤東實際上訴諸農民,今天應該訴諸誰?工人、農民、個體戶、干部、知識分子、還是青年學生?他們的地位和所受的文化熏陶能使他們接受何種自由?還是應該期待新自由范式足以造成新的一批?
于是,有第二,東方舊式自由向西方自由的過渡為何可能?何以可能?重要的是在實踐上何以可能?今天,雖然沒有了皇帝,也沒有了奴才,卻仍然有無數專權者、無可奈何者。他們中有人能享受絕對的自由,也能忍受絕對的不自由,或者在這兩極之間跳躍。但是,他們的共性卻是能夠抵御以獨立人格、獨立判斷、獨立意識為前提的自由。人為生存所需的利益決定人與社會、與他人相互依賴,人的人格尊嚴卻要求人不依賴于他人。西方以契約關系、以等價交換原則來維持兩者間的平衡。中國人的身份觀念、人情觀念卻取消了人格的獨立。這就是對自由的釜底抽薪。因此,自由不單純是自由問題,也不是文化素養問題。
最后,引出第三,路在何方?
十年來中國思想界動蕩、砥礪,其發端、其核心是國禁大開后對落后現狀的震驚。思想精英們深感切膚之痛的是中西之間差距竟如此之大。在廣大百姓的憤懣、困惑、呼喊、無奈之后,是思想者的思索、探尋、方案設計。但是,他們幾乎奉行著一種共同的思想方法,即把視焦對準近代以來的中西發展。情有可原,中國唐宋之繁榮先進,早在西方文藝復興、工業革命之前數百年,先進落后剖分之原因,當然要在先進落后開始分野處去尋找。說遠一點,幾乎自五四以來的思想家都奉行這種思想方法,當然也有例外。學習西方,企圖按西方改造中國,使中國能追上西方,無論西體中用還是中體西用。然而,這種信念背后必須立得起兩條邏輯前提:其一,中國文化應該、而且可以改弦更張;其二,思想動員的力量足以改變現實或至少可以成為偉大變革的前導。對于這兩條前提,分別可以引出許多二律背反式的證明和爭論,贊同和反對的理由會同樣地充分。因此,我們避免跌進漩渦的深處,只談方法問題。
顯然,我說的,離開我想評論的那本書已經太遠了。
(《新自由論》,陳奎德著,華東化工學院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五月第一版,1.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