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琪
近日,有幸拜讀陳建遠先生主編的《中國社會——原型與演化》一書。該書全面介紹了中國傳統文化及現代變遷。其中“中華民族”一章,將重生意識列為中華民族國民性格的首要特征,引起我頗大興趣。
作者以深邃的目光,返顧我國遠古時代盛行的太陽崇拜現象,并把以中華文明為主干的東亞文化崇拜太陽的精神,同西亞文化崇拜月亮的精神作了比較,從文化隱喻角度發現,太陽孕育萬物,是生命的象征。崇拜太陽實即是崇拜生命。重視生命、珍愛生命,構成中華民族國民性格的基本特征。
無獨有偶,今天,考古學者們從古代殘留的陶器飾紋、雕像繪畫、文字詞形和神話傳說中,發現一條縱貫中國文化的生殖崇拜基線,它同太陽崇拜的精神正相吻合。
在世界各民族中,中國人的確最看重生命。中國文化可稱為重生文化。道家學說以重生為本,儒家學說亦以重生為本。中國的上層統治者和知識分子重生,下層庶民百姓亦重生。得現世之安逸,圖生命之長壽,成為顛撲不破的人生目標。我們的祖先,不惜化費巨大精力,一代又一代,千年相傳,孜孜不息地探求養身保命的妙方真道,其對生命的珍愛熱情,實在令我們后世嘆為觀止。中國歷史上有關保養身體和覓求長生之道的理論極其完備,這在世界其他民族中是罕見的。在日常禮儀中,中國人習慣在見面或通信的問候語中,泛用諸如“吃飯了嗎?”“身體好嗎?”“別來無恙”、“祝身體健康”之類詞語,以示對生命和生活的關注。同時,對一切有關生死之事的典禮格外重視,如生日、滿月、雙滿月、百日、周歲、壽辰、葬禮等不一而足。
作者認為,濃厚的重生意識,對中國文化的形成具有極大影響。“中國人的審美觀念、價值判斷、行為取向,皆與重生意識有關。”(第54頁)“重生意識導致中國人注重感性實利,導致中國人的宗教意識格外淡薄。正因為重生,所以人們看重‘禮,看重社會秩序的安定,看重人際關系的融洽,看重繁養后代和烹調膳食。”(第55頁)在剖析國民性格特征時,作者以重生意識去解釋樂感文化、理性和中庸、平均愿望、自大與自卑、家庭觀念等其他性格特征,實是文化研究的新穎構思。
中國人重生是顯見的,那么又該如何看待這一文化現象呢?
無疑,重生意識塑造了中國人勤勞智慧、忍耐寬恕、務實刻苦、百折不撓等優點,這些優點使我們民族得以在以往數千年歷史中創造出燦爛的古代文明。但是,另一方面又必須看到,重生意識與我們民族文化的惰性有著內在聯系。
對肉體生命的重視,抑制了對生命本質的追求。人們不再有越軌的行為,但也失去開拓生活的激情。重生意識已經不是簡單地表現為生兒育女、養身保命的處世態度,而且衍變成知足守舊、茍安偷生、忍辱負重、謹小慎微的人格特征。強化重生觀念,適應了儒教的思想統治需要;反之,也正是重生觀念,造就出儒教這種變態的宗教。重生意識與倫理教化在維護封建秩序時所起的作用,可謂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重生意識使人們關心與個人肉體生存密切相關的一切問題,而對其他方面問題則興致索然,以此造成封閉狹隘的心理狀態。在那廉價的樂觀態度、扭曲的平均觀念、偏執的理性態度的多重遏抑下,我們民族的生命之火恍恍欲熄,失去奮發向上的活力。
時至今日,盡管中國的社會制度歷經重大變革,但傳統文化的深層結構仍然保持著固有的模式,沒有從根本上遭到破壞。在傳統心態影響下,我們難免存有抱殘守缺的心理,面臨時代的激變,首先擔心失去了什么,以致顧慮重重、進退維谷。中國古代文明的發展固然獲得極大成就,但現代文明的生長卻格外艱難。我們不是被外界壓力所制約,而是被自身的惰性所束縛。
要推進中國的現代化建設,首先需要我們徹底改變傳統心態。改造社會、改造文化和改造人是一致的。只有在創建現代化社會過程中,我們才能成為現代化的人;只有現代化的人,才能創建真正的現代社會。作為崇拜太陽,熱愛生命的炎黃子孫,我們應該在投身社會改革運動的潮流中,自覺沖刷遮蔽民族性格的歷史塵土,光大其根本精神。我們仍然需要重視生命,但不是肉體生命,而是生命的本質。
(《中國社會——原型與演化》,陳建遠主編,遼寧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十一月版,5.2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