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司馬攻
我有一把小茶壺,宜興出品的朱砂小壺。壺底刻著“明月水中來”五個行書,署名孟臣,書法古樸,筆勢靈勁鋒利,似是用竹刀刻割而成的。壺把后面鈐有“昌記”的小印。
我不想去考證這小茶壺是什么時代的“孟臣”。孟臣姓惠,明朝天啟時代的人,是一位制造小茶壺的名家,他已經死去好幾百年了!但是現在新制出來的宜興砂壺,還有鈐著“孟臣”二字的。孟臣壺在潮州是最普遍,也最為人賞識的小茶壺。
至于我這把小茶壺,無論是精品還是贗品,我對它很是珍惜。因為這小茶壺現在是屬于我的,而數十年前是屬于我祖父的。
小時在故鄉,我每天都見到祖父用這把小茶壺,沖出比小壺更小的四杯濃濃的茶來。有客人到來,他同客人喝著,沒有客人他就自己獨自一個人喝。有時祖父也要我喝茶,我也照喝了。茶是濃濃苦苦的,我閉著眼睛一飲而盡,皺著眉頭,張個苦臉跑開了。祖父搖搖頭,笑著說:“這孩子就是不會喝茶!”
祖父去世后,不久我離開了家鄉,不知當時我是怎樣想的,便將這把小茶壺帶在身旁,跟著我徒轉過很多地方。
在那段時間,我有時也曾經用這把小茶壺,沖幾杯潮州工夫茶喝,不過這是很少有的事。這把小茶壺大部分時間都是寂寞的呆在小木箱里。
三十多年前我到泰國來,這把小茶壺又被我帶著同來。這里喝潮州茶的人很多,就同故鄉一樣的普遍,我也開始喝茶起來。這把小茶壺它十多年的寂寞被解除了。
濃濃的茶從壺嘴流出,盈在潔白的小杯里,吸進了我的口中,香滑滑的,沒有半點兒苦澀的味道。“這個不會喝茶的孩子”現在也學會喝茶了。我一面喝茶,一面看著掛在壁上的祖父遺像,默默的這樣想著。
自從我尚未結婚,就習慣喝潮州工夫茶。現在我的大兒子已十多歲了,我的茶癮似乎越來越大,我這把心愛的小茶壺也跟著越來越忙碌起來。有時我也要我的兒子喝喝茶,可是他只喝了小半杯,就把杯子放下,“哎呀!這樣熱,這樣苦!我不要啦!”作個鬼臉跑開了。
我有一個感覺:這把小茶壺,算是傳了三代的小茶壺,將來又要寂寞了!當我死去之后,它可能會永遠的寂寞下去。我的兒子是不會喝茶的!這小茶壺將來的“命運”如何?被打碎呢?還是被冷藏起來?唉!我倒后悔把它帶到泰國來了。
有一天,那是一個假日,我出外訪友回來,當我踏進客廳里時,我大大的吃了一驚,我那個十多歲的兒子,他坐在我經常坐在那兒喝茶的地方,用他那生硬的手法,拿著這把小茶壺,正在沖他的工夫茶喝。
他一見到我,笑了一笑,就走開去。我也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笑了一笑。我這時心中的笑意比臉上的笑容還要強烈得多。
這把小茶壺將不會寂寞,它又將有新的主人了。它前時是我祖父的,現在是我的,將來是我的兒子的。
“明月水中來”這個明月,我看得分明,她是故鄉的那輪明月。這明月我將留給我的兒子,以及他的兒子。
(曉陸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