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哦，香雪》

一

《哦，香雪》開拍在即，可是作為攝影師，我心里卻一直不踏實。

這個薄薄的劇本，充溢著濃郁的詩情和美，傳遞著呼喚變革、呼喚現代文明的新鮮信息。它短小、空靈，不多幾個人物，寥寥有數的對話，構不成情節的一些生活片斷……像田園詩、山水畫，藏多露少，留下了許多空白。按常規，頂多能拍五本，遠不夠一個故事片的長度。于是，我們面對的，又是電影創作中那個永遠舊又永遠新的問題：“拍什么？”和“怎么拍？”

導演王好為說：“越不是輕車熟路，就越可能拍出新意”，“藝術就是克服困難”。既是在說服我，也是在說服她自己。于是在一九八九年喧囂的夏天，我們驅車奔往古樸寧靜的山村。

我生活在大城市，然而，和中國絕大多數人一樣，我身上流的是農民的血。對農村生活的了解，不僅來自多次的上山下鄉、“五七干校”的勞動鍛煉，來自終日浸浴其中的民族文化熏陶……特別是我早已去世的母親，從小經常給我講農村老家生活的趣事軼聞、生活情態，給我留下溫馨難忘的回憶。兩年前拍《村路帶我回家》時，第一次到冀中采景，終于踏上了故鄉的土地。那并不豐腴的田園、凌亂的村巷、不時卷起的黃沙和楞坷坷的鄉音，撞擊著我的心，每每使我熱淚飛濺，不能自禁。一切是那樣的新鮮，又是那樣熟悉。

在喚醒了這樣的情緒記憶之后，在山區為《哦，香雪》采景，就變得那樣的充實和使人激動。

鵝卵石排列成陣、直達天宇的漫長河灘里，有人一塊塊地搬開石頭，開著巴掌大的土地。遠遠望去，人，像一塊石頭，同周圍青色的、白色的石頭一樣，只不過是黃色的。

幾乎是直立的石壁上，鑲嵌著一片白的色點。原來是靜靜吃草的山羊，仿佛懸掛在山崖上。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旁邊有牧羊人，難道也是懸掛著的？山、人、羊仿佛熔鑄在一起。

人們用宅旁地邊的野黍子葉腌菜，把野山杏的核碾碎熬油，用形狀各異的鵝卵石做建筑材料，把羊毛彈松搟實制成暖和的氈子……人們生活得很不容易，一切都要直接向自然去索取。然而，也正因為這樣，人和自然貼得更近，和諧地互相滲透、互相依存、互相轉化。

這就是香雪們生活的文化背景。她們美好的心靈、淳樸的人際關系在這里形成；渴望沖破貧瘠落后的自然經濟、呼喚現代文明的強烈要求也在這里產生。中國的現代化進程，要改變經濟、文化等各個領域的傳統面貌；同時又必須保存傳統中優美的、有生命力的東西，這大概就是中國的改革只能走中國式道路的現實根據。

禪家有云：“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理解這里的色是指具象的、能使人感觸的東西。空，則是抽象的、屬于精神領域的部分。中國的詩、書、畫和一切空靈的藝術，都極其重視空白的作用，“空”和“色”是相輔相成、不可或缺的。所謂“畫中之白，即畫中之畫，亦即畫外之畫也”。就是把空白當作形象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不僅襯托畫面的主體，同時也擴大了畫面的意境，成為形象重要的延續。

為此，我們決定不再延伸情節，做狗尾續貂的蠢事。而是在劇本留出的大量空白中馳騁想象，充滿熱情地對生活形象加以陶冶，充分發揮電影善于表現動作、表現動作的細致過程的優勢，放手表現自然中的人和人所面對的自然，表現他們之間密不可分的和諧關系。正如后期印象派大師凡高說的：“一位勞動者的體形，田里的幾道犁溝，一粒砂子，以至海和天空，如此等等，同樣是大題材。它是這樣地難以處理，而同時又是這樣的美，充滿著詩意，真值得花上畢生精力來表現啊！”

二

看火車是影片中的重要段落。通過香雪們抓緊每天一分鐘停車時間看火車的重復，表現她們對新鮮事物、現代文明的渴望；展示她們不斷擴大的視野和日漸富裕的生活。火車每天黃昏時刻到達，姑娘們勞動學習了一整天，還要梳洗打扮的跑來，然后帶著各自的收獲和企望回到村里。于是，黃昏前后，便成了影片中的主要時間。

最后一場，香雪為換鉛筆盒，沒來得及下車，只得沿鐵軌步行四十里回家。劇中時間從黃昏變成了夜景。當她克服了對黑暗的恐懼，和來接她的伙伴們見面時天已亮了。我們曾拍過姐妹們在拂曉時相逢橋頭，由于處理得太實，不精采。我們決定另辟蹊徑，孩提時的生活記憶幫助了我們。那時，每逢年夜放花炮，沒錢多買。炮放完了，香還剩一大截。只好在黑夜中耍起香火，搖繪轉瞬即逝的火畫，隨心所欲地馳騁自己的想象。這原始的創作帶來的喜悅，不比放更多的花炮小。我們撈起記憶深處的亮片，把這段戲改造成：香雪進隧洞，濃黑中絆了一跤，照亮的柴火熄滅了。她緊張地吹著火頭，怎么也吹不著，她揮舞著火頭，驅趕著黑暗。這時，洞外的小姐妹們發現了她，呼喚著她的名字，香雪激動地應答著，火頭揮動得越快，黑暗中是一幅幅絢爛多姿、龍飛鳳舞的火畫，“哦，香雪”的呼喚聲越來越近……影片在這里結束了，流動著的火花，帶來的是一個新的黎明。

秋天，火紅的收獲季節。孩子們打草、摘收柿子。耕種和收獲，是農民生活中最重要的兩個環節，從廣義上看，也可以說是人生的基本內容。在我國的詩經豳風《七月》中，就以史詩的筆觸正面表現了我國農民四時的勞動過程。我們決定把收柿子與前邊的河灘開地，生發成兩大塊戲，正面地、細致地當然也是有選擇、有構思地表現這人生中莊嚴的、有哲學意味的勞動場面。這大塊戲，將給我們的銀幕帶來鋪天蓋地的一片金黃。

時間、季節的變化和光線、日照的流動最容易撩撥人的情感，從來是文藝作品中詠嘆謳歌的對象，詩情畫意的源泉。法國畫家米勒曾深情地寫道：“我看到了無比壯麗的景象，看到了基督說過的那種小花——‘索羅門王最神氣的盛裝也比不上它們之中的任何一朵’。我清楚地看到蒲公英頂上的光環，看見遠離村莊的太陽把美麗的金光投射在云彩上。我也看見強壯的馬匹和那布滿碎石的土地。一個農夫清早起，就在那邊勞作喘息，現在他想直起腰來稍稍休息一下……這一切都籠罩在壯麗的光輝里。”

根據影片的基本場景、戲劇時間和光學空間造型的需要，根據影片本身的情調和意境，我為影片確定了一種濃重的金黃色基調。它既符合影片內容的自然形態，又能傳達我面對這些自然形態的內心感受。它應該是一個古老文明燦爛的夕照，又是一個嶄新文明輝煌的早晨。

三

影片大體分三個影象系列：以火車、鐵軌及附屬建筑為代表的現代文明。山村、場院、農舍、教室——這是香雪們生息的人工環境。另外，就是河灘、柿樹林、水塘、田野這一派廣袤的自然風光。當然，這中間都活動著我們著力要表現的主體——人。

全片第一個鏡頭，我用兩條鐵軌合龍處的弧線做前景，長、黑、粗、重，表現鋼鐵的質感和重量感。縱深處，一連三個隧洞，象征著現代文明強大的穿透力。遠處傳來姑娘們的嬉笑聲，若隱若現。下一組鏡頭用長焦拍鐵軌縱深處走來的山村少女；拍行進中的姑娘們的笑臉和走在鐵軌上的家做布鞋。姑娘們的躍動和鐵軌的沉默，姑娘們的柔弱和鐵軌的笨重，姑娘們像明亮的色塊與鋼軌單調的黑色構成鮮明的對比。緊接著一個大遠景，巍峨的青山下，兩根蜿蜒的鐵軌無言地通向遠方，姑娘們像一叢歡躍的色點在鐵軌上流動著。下邊是隧洞中鐵軌的特寫鏡頭，幽暗中，軌面閃爍著雪亮的寒光。隨著姑娘們笑語的漸近，軌面上姑娘們虛幻的彩色倒影入畫，躍動著。鏡頭反打，鐵軌像兩條亮線消失在隧洞的黑暗中，又在泛著亮光的洞口處顯現，姑娘們喧鬧著走出洞口。一百多英尺的鏡頭，表現其長、其深遠，表現現代文明不可阻擋的氣勢和它在姑娘們眼中的神秘感。

下一個單元，我們稱它為“火車的沖擊力”。影片的第二主人公——火車出場了。它由遠及近，我們用長焦鏡頭拍熱流蒸騰中的車頭朦朦朧朧地漸漸駛近。因為是縱深方向拍攝，壓縮了它的速度感，顯得有點神秘，符合香雪們急切企盼的心情。火車駛近，搖成正側特寫，速度感在突然間被大大夸張了，在視覺上猶如風馳電掣。強大的氣浪，使躲在一側的姑娘們嚇得閉上了眼睛。

下一個鏡頭，我們仰拍火車通過鐵路橋，急速跟搖，加強了火車的速度感。大仰角的斜線構圖，增加了火車的沖擊力。在車輪軋過鐵軌的特寫鏡頭里，透過車輪的逆光時隱時現，枕木被軋得時起時伏，構成強烈的節奏和韻律。

接著是大遠景，長長的列車在蔥郁的群山中奔馳，汽笛長鳴，引起群山的陣陣回音。再跳軌旁狗尾草叢的大特寫，被氣浪劇烈沖擊的大搖晃之后，漸漸復歸平靜。微風拂來，婆娑起舞，愈加顯得平靜如初。畫外傳來姑娘們互相道別、相約開學再見的歡聲笑語。至此，表現火車沖擊力的這組鏡頭完成。我想說的很多，有現代文明銳不可擋的氣勢，有姑娘們對火車近距離觀測的真實心態；我還想說的是任何喧囂都將過去，只有大自然是永恒的。

姑娘們第一次去看火車進站誤了點，我沒有按照劇本把環境定在平地的路基上。我選擇了鐵路橋巨大的橋墩，陡峭的石階上，姑娘們飛快地奔跑著，前景設置了草花虛幻的色斑，透射著橙紅的色光，既大面積地遮擋了蕪雜的后景，又改變了背景的青藍色，使之協調于全片金黃色的主調。下一個鏡頭我拍的是大俯角遠景，香雪們沿著彎曲的石階飛跑上來，構成一道動態的大曲線；火車投在橋墩上的陰影，在畫面的對應斜角飛駛著。兩條運動著的光影線條，被結構在同一個畫面里。緊接著一個大仰角鏡頭，我把香雪和姐妹們呆望火車駛過的身影安排在畫面的左上角，利用夕陽一抹金紅色的陽光予以突出。與前景大面積處于暗部的石砌橋墩，構成強烈的虛實、寒暖、明暗、動靜的對比。

鏡頭再跳上去，通過飛駛著的列車窗口，可以忽隱忽現地望見，香雪和姐妹們焦急遺憾地互相埋怨著，前景中高速流動著的光影和線條，增加了躁動不安的律動感。

接著，是一個仰拍的大遠景。橋墩巨大的回環和鐵路橋的斜線，在傾斜的構圖中構成大角度的交比關系，與后景中浮動的白云、勾邊的殘陽、姑娘們小小的身影，給人以空曠寂寥的感覺。我總記得米勒說的：“所謂構圖，就是把一個人的思想傳遞給別人的藝術。”在這一個沒什么臺詞，全憑畫面表意抒情的段落中，我謹慎地運用了景別和角度的大幅度跳躍，通過反常的線條交比關系和光學手段，表現一個在現代文明猛烈沖擊下的動態的造型空間。為了不脫離全片的抒情風格，在光、色的構成上盡量講究，注意安排有意味的光斑和色塊，與全片構成多樣統一的諧調關系。

劇作者曾做過這樣的比喻：“火車在姑娘眼里就像久久盼望著的戀人。”在香雪們的眼里它是那樣的富有魅力，又是那樣的神秘。第一次出場，它是個遠視點中的朦朧虛影和超近視點中呼嘯著的濃黑剪影。姑娘們錯過了停站時間，看到的只是一長列在眼前風馳電掣掠過的光影。她們終于在車站上見到的火車，則是一排“綠色的大屋子”和一扇扇不斷向她們關閉的鐵門。從車站歸來，香雪久久不能成寐，想著火車。這時火車的形象應該是怎樣的呢？我覺得它既不能是具象的，也不應是抽象的，在很費了一番躊躇之后，我發現，行進中的火車，從一定角度上看，雙層玻璃窗上反映的山光云影呈現一種奇特的蠕動狀，我抓住時機，拍了很長一段，作為香雪夢中火車的印象。

經過幾次一分鐘停站的火車，終于向香雪們敞開了一扇扇通向新鮮事物的窗口。在鳳嬌發現小金表和九連環兩處，我分別用變焦點和玻璃窗上的倒影，把姑娘和她們的新發現置于同一個鏡頭，增加眼花繚亂的感覺，顯露她們抓緊這一分鐘想盡可能多聽多看的饑渴心態。

候車室，是火車形象的重要延伸。我們想它應該是小的，小到火車只肯停站一分鐘。然而它畢竟是現代鐵路的一個附屬建筑，與香雪們居住和常見的建筑要有明顯的區別。我們選擇了一個普通的小站房，建筑上無奇可求，我確立造型的中心目標是潔白得耀眼，明亮得炫目。這種感覺的獲得，只能靠提高光線對比度來解決。我決定用窗外射入的強光影子作為畫面的高光，適當提高室內的普遍亮度之后，仍然保持著極大的光比，造成強烈的明暗反差。畫面中的高光毛掉了，墻角或椅下仍保持著相當面積的暗部或死角，而在畫面的大部分則注意較豐富的亮度配置。既能造成比較鮮明的光效感受，又比較耐看。

四

香雪家和她們生息的山村、場院、學校是影片造型系列的重要組成部分。劇作者提示我們：這是一個大山皺褶中的小村。為了找到這個典型環境，我們踏破鐵鞋無覓處，最后決定，在一處峰巒起伏的山腳，利用原有的幾座房子，按透視關系在遠遠近近增建了幾個單片或成角景片，在樹叢掩映之中搭一兩個房角。在不同的高度和層次上，安排驢拉碾子、放羊人歸來、背柴禾的人進門……等等生活場景，三兩處點綴了縷縷炊煙。我們希望國畫中“藏多露少”的原則，能幫助創造一個處境封閉但也生機盎然的小山村的完整形象。

村內龜背石砌就的小徑，用各種形狀的鵝卵石壘成的墻垣和屋舍，山坳中的石磨……這一切山村造型的重要組成部分，都是我們從許多山村中擷取拼湊的，由于注意到造型、色調光效的銜接，還比較和諧、完整。

香雪家和院子，全部采用實景拍攝。屋內，除了兩扇為散光鋪亮的窗戶紙和室外處于自然光照下的局部外，完全采用人工照明，創造一個農舍黝暗的真實環境。亮暗是在對比中產生的感覺，窗戶紙要亮得上去，室內才暗得下來。在大面積的暗部要充分利用膠片的趾部，盡可能地設置階調的層次和變化。在影片內容要求的范圍內，多處運用炊煙、油煙、旱煙袋冒的煙，增加生活氣息；在整體的黝暗中追求影調和節奏的變化。這是一個物質生活貧匱的家，也是一個為溫馨的人際關系和濃郁的生活氣息所溫暖了的家。

香雪考上學校歸來，已是黃昏。屋門外是暖橙色的強光，室內在大面積的暗部投上活潑的亮斑。躍動的灶火、沸滾的粥鍋和窗戶紙上的余暉，給屋內平添了溫暖的氣氛。盡管我們依照生活真實，對父母和香雪的正面做了暗光處理，卻絲毫不影響場景的主調，只是增加了莊重和寧靜。

雨天，香雪從車站奔回取青玉米，準備送給畫家。門窗外的雨簾后面，是清冷的白光。室內稍事彌補，留出多處死角，意在加強反差，營造低矮農舍陰雨天的真實氣氛，反襯貧瘠生活中孩子的一片火熱心腸。

清晨，整理書包準備上學的香雪，發現了母親為她烙下的白面餅，她是那么高興，總算可以毫無愧色地和同學們共進午餐了。高興之余，她還是悄悄地進入父母睡房，留下白面餅，自己帶走了白薯面窩頭。這時的室內，僅保持依稀可見的低照度。香雪進門，我們利用投入的陽光構成畫面中的強光影子；同時略微提高整個房間的普遍亮度，門關上，又回復到原先的光照水準。我希望用盡量少的燈光，表現光線極細微的變化。

“場院”一場，表現香雪和她的伙伴們，梳洗打扮后去看火車。心境亢奮引起的嬉鬧耽誤了看火車的時間。在場院啄食的雞群吃了一驚，然后又復歸平靜，繼續莊嚴地漫步，投下它們長長的身影。這一場運用了夕照時的日光，草垛勾上了逆光織就的毛茸茸的金邊，云縫里漏下條條輝煌的光束。我們千方百計避開莊稼地的綠色和天空的藍色。整場戲統一在金紅色的暖調里。連孩子們在草垛上嬉鬧揚起的灰塵都像橙色的紗、金色的霧。“金色的童年、金色的夢幻”——這就是我為這場戲確立的造型主題。

最難處理的要算“河灘洗衣”一場。拍攝場地被新開辟的旅游點命名為“瑤池仙境”，這里太像一個風景區了，加上演員們全是城市姑娘，一下水整個情調就會發生變化，這使我們大傷腦筋。天落雨了，上游沖下來的泥砂把河水攪成了黃色，據說要一個星期左右懸浮的泥砂才能沉淀下去。老鄉們一如既往地仍在河灘洗衣淘米，黃昏時仍在水邊滌盡一天辛勞的汗水。機遇終于到來了，我們立即決定讓姑娘們下水，要求她們在黃水中嬉戲得和當地老鄉一樣自然。拍全景時，我注意用河邊的農田做前景，強化每幅畫面的泥土氣息；用側逆光在水面投下的光波陰影，增加畫面的重量感。

在金黃色的夕照下，姑娘們放在水邊的洗衣籃、棒槌和舊鞋襪，投下長長的陰影。泛著粼粼波光的細浪，搖撼著單純無華的蒿稈，水面上，少女朗朗的歡聲笑語與古代樂器塤奏出的蒼涼樂句交相回蕩，悠揚深遠。我們希望能營造出一種復合的、帶苦澀味的美感——昂揚的青春朝氣和古老歷史的回音；美好的山川人物和遠不能算富裕的物質生活交織混響，形成鮮明的對比和反差。

五

劇本中文字最少、影片中篇幅最長的兩場戲是“河灘開地”和“摘柿子”。以前我們總說要表現平常人的平凡生活，但是他們生活中最大量的基本形態——勞動本身，卻常常被我們的鏡頭忽略。“河灘上父女開地”與“香雪娘推磨熬油”這交叉進行的兩場戲，我們稱之為“香雪家的一天”。勞動的一天，天天的勞動。我們用莊重的造型語言，描繪這家人在大自然中求生存、求發展的過程。

在鵝卵石排列成陣的沙灘，我們運用一切光學手段表現人石相搏的場面。用大俯的遠景表現無際無涯的卵石群中的人；用超低角度和夸張的透視拍攝巨大而沉重的卵石堆中的人，剔除一切與鵝卵石無關的背景，做到盡可能的單純。即使是近景、特寫，也選用石山和它濃黑的陰影做背景。為了找到真實的感覺，兩個演員手搬棍撬、大干了起來。在他們用力的勞作中，我認真提煉了多種多樣的構圖和調度形式，盡力尋找美的造型、美的光照和美的線條，始終注意真實地表現人和石頭的關系，拍出石頭的堅硬和沉重，拍出人的巨大韌性和耐力。

與這場戲平行展開的“母親推碾子”一場，我們注意了它與上場戲的銜接和區別。我們選取了崚嶒的山坳為背景，巨大的石碾、沉重的碾盤旁，是一個寡言少語的羸弱婦人。被艱難推動著的石碾，軋碎了堅硬的山杏核，軋碎了杏仁，它在沉重地、不停地旋轉著。人與石的搏斗，是貫串這兩場戲的主體形象，不同形式的簡單重復；同樣負荷的沉重堅韌，構成了這兩場戲造型上的聯系。

太陽即將下山了，我用正俯角的三級跳的越來越遠的鏡頭，寫刨出的石堆比開出來的地塊還大；寫廣袤的石灘中，這塊地小得像一個小砂窩；寫浩瀚的大地上，兩個小小的人創造的艱辛和進取精神。

勞動不僅本身是美的，勞動還創造著一切美的事物，包括人的身體、形態、舉止、行為道德、情操……以及它與之相搏的大自然。

《摘柿子》一場，表現的是大自然對勞動的美的奉獻。

在搞案頭設計時，構想過這一場應是“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壯麗景象，成為全片色彩的高潮。到柿樹林選角度時發現才不是這么回事。柿樹在溝溝坎坎里，沒有很大的面積，而且柿葉紅時，柿子還青，待到柿子紅透時，葉子早就落光了，疏疏落落，形不成火紅的陣勢。經過反復考慮，決定用借景的辦法，選用掛果比較繁密的枝丫做前后景，襯托主體的枝丫。這樣拍，關鍵在于柿子的布局，既要錯落有致，又要繁茂繽紛；既要拍出畫面內碩果累累，又要引發觀眾對畫外不可視部分的聯想。總之，要在有限的畫框與不大的一片柿樹林里營造出“灼灼其華、無際無涯”的境界。這就要求在變換角度和光照色調上費一番功夫。一場摘柿子拍了好幾天，基本上達到了預想的要求。整個處理比較自然，看不大出斧鑿的痕跡，想起了莎士比亞說的：“不是方法使自然顯得更美好，而是自然本身產生了方法。修飾自然、改造自然的藝術固然是有的，但這種藝術本身仍舊屬于自然。”（《冬天的故事》四幕三場）

用不平淡的筆調去描繪平凡生活；在紛呈的常見的生活細節中去發現美、表現美，這是藝術創作中重要的但也是容易被忽略的課題，為此，我們愿意進行不懈地探索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