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的幽默

如果我們把一些幽默氣質很濃，略帶幾分魔性的漫畫家和相聲演員的創作過程比作“笑料工廠”，那么，提煉“笑料精”的工程師還是這些藝術家。他們所特有的幽默神韻，不論是“帶刺的笑”，還是“笑中帶刺”，為什么能激起觀眾那么大的反響，騰起強烈的笑聲，這當中是有許多寶貴經驗，值得我們象研究果戈理、關漢卿、卓別林那樣，認真地去進行一番分析的。

記得在若干年前，有位作家在一篇短文中提出這么一個問題：“含笑談真理又有何妨”，至今余音在耳。這個意見之所以引起共鳴，是因為含笑談真理才更便于傳播真理。由此使我聯想到諷刺與幽默的關系，想到對漫畫特點的把握問題。

藝術首先要讓人親近，寓教于樂，“寓莊于諧”，才能具有共鳴的條件。板著面孔，把弦繃得很緊，給人以壓抑和吃力的感覺，只能破壞藝術欣賞。即使是諷刺漫畫，也不要使人感到面目可憎。更何況許多內部諷刺畫，頗象民主生活會，是善意的批評和自我批評，是“含笑的幽默”或“微笑的詼諧”。這當然不是放棄尖銳而嚴肅的批評，更不是宣揚“中庸之道”，而是說“笑”是一切幽默藝術的普遍特征。

每當看到一些優秀漫畫家的佳作，不僅使我們產生輕松活潑和質樸自然之感，而且能夠領悟到幽默的弦外之音和意筆神韻，而且還可感到那是一種哲理性的幽默或幽默的哲理性，在詼諧的嘲笑中蘊含著啟發性的哲理情愫，飽藏著幽默美學的特性。

玫瑰花雖然帶刺，但卻散發著沁人肺腑的清香?，F實生活中有笑聲，藝術中也就有對笑的反映。喜劇、漫畫、相聲、諷刺詩、戲曲中的丑角、民間笑話等等，它們的美學特征都是笑，同時又各有各的笑的方式。漫畫這一幽默藝術把否定的對象凝聚起來變形夸張，讓人們在笑聲中識別真假，區別善惡，分辨香臭，褒貶美丑，在欣賞娛樂中，受到教育和啟迪。所以人們把漫畫稱之為“帶刺的玫瑰花”，也叫它是含笑的幽默畫。

人類不能沒有笑的藝術。笑是一種娛樂休息，笑也是一面鏡子，一種戰斗方式，同時也是一面勝利的旗幟。因之它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是任何人也扼殺不了的。一方面，在中國人民的性格的深處，幽默感或詼諧感是其天性，樂觀精神和自豪感是其精神特征，也是人們的一種天賦。幽默情感的流溢和巧智奇思的幽默，顯示了人們能夠把最嚴肅的思想主旨和欣賞的快樂諧調起來，能把充滿矛盾的事物統一起來，這是一種特殊的創造才能。將來人類愈成熟，愈要求使笑具有更明確的審美樂趣，更能給人以審美享受。智慧的幽默，能給人帶來極大的快樂。人們之所以欣賞漫畫，是因為這種藝術極富幽默感，它以超群的智慧，機智敏捷的神來之筆，給人們帶來了快樂和想象。

誠然，笑的藝術決不寬容阻礙社會生產力發展的落后現象！笑對于一切不文明的事物和思想來說，多少總有點羞辱的秘密意圖，在精神上對他們是一種威懾力量。如果漫畫家放棄批評的武器，那么這些消極現象就有可能蔓延成災，危及國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敗壞我們的黨風和社會風氣。敢不敢揭露我們社會中的矛盾，這是關系到對人民負不負責任的問題，是漫畫家是否敢于堅持真理和實事求是，是不是忠于職守的問題。魯迅先生曾慷慨悲憤地說：如果對敵人、壞人、偽善的正人君子，也退讓、寬恕、柔順、謙遜，以成全“中庸”的美德，“實在可以使中國人敗亡，無論有無外敵?！?/p>

笑是一切幽默藝術的要素。笑聲的內涵是多義的。笑，能懲罰不良風尚，制裁離心傾向，使有昏睡之虞的人清醒，讓思想僵化者恢復活力。人類既可以在笑聲中向自己的過去訣別，也可以在笑聲中塑造自己的未來。幽默藝術是把社會悲劇以喜劇的形式體現出來，或者說，把悲劇溶入喜劇之中，用剝去外衣的方式，或者拿著解剖刀，在嘲弄的笑聲中揭露出暴露對象的自私、狡猾、鄙俗、貪婪的真相，觸及人們的靈魂。有“諷刺的笑”、“含淚的笑”、“同情的笑”、“善意的笑”、“幽默的笑”，包括對新的人物和新的事物的歌頌，漫畫藝術不是那些粗俗不堪、氣味不雅的滑稽噱頭和怪誕的丑化所能比擬。它是以其引人發笑、并且能夠成為一種智慧與美感的象征，即所謂“帶刺的玫瑰花”。這花只有當它蘊含著先進美好的思想與陳舊丑惡的意識的沖突，體現了一定的社會意義，在倒錯、自相矛盾等形式中表現本質的時候，這才是扣響了美學殿堂的大門，構成完美的笑的藝術。漫畫家為了針砭時弊，常常把否定對象的身軀姿態也當做鬼臉夸張給讀者看，充分讓他出乖露丑，這樣膾炙人口，令人永久難忘。不論是歪風邪氣，還是愚昧落后，對陳舊的思想，如果不在笑聲中予以否定，我們社會的污濁怎能得到清洗？漫畫家把暴露對象的身軀整體都作為形之于外的思想靈魂，呈現可視的卑污和丑惡，把可笑處讓人暢懷大笑，把可鄙處讓人藐視憎惡，把幽默諷刺的功能發揮得淋漓盡致。

一幅優秀的笑的諷刺畫，是一顆不可代替的“笑的炸彈”。漫畫家要養成高度的革命責任感和政治嗅覺，每逢國際國內出現一些重大尖銳的問題時，能站在歷史的制高點上，縱覽全局，開掘嚴肅深刻的社會內容，以畸形的滑稽、變態的詼諧、心靈扭曲的幽默，把最辛辣的諷刺指向一切衰朽的、丑惡加虛偽的、代表著死亡的那些對象。在他們的作品中，要回響著時代的強音，要表達出人民的心聲。因而我們能從他們的作品中呼吸到一種諷刺味的濃度，感受到戰斗力的強度，和創作思想的深度。這一切都取決于漫畫家那敏感的幽默神經，捕捉漫畫形象的靈氣，異乎尋常的奇智巧思，特別是內蘊著意味深長的哲理情愫，余裕回味的漫畫技巧，詼諧俏皮的造形想象力，逗人發樂開心的幽默情趣，具有很強的吸引力和幽默氛圍，只有象這樣饒有幽默風采的藝術，才能在人們記憶的心版上刻下很深的痕跡。

漫畫創作主體的主觀性才能，是產生幽默作品的基本條件。對幽默性內容的發掘、理解以及作者自身的卓越的幽默感，以及在作品中所凝聚的思想精華、機智的諷刺、嬉笑怒嘲的幽默思致，并將幽默的思致物化地表現出來，才能顯示出驚人的才華。把主體的情愫全都滲透到畫紙上，這是構成幽默藝術特色的一個要素。毫無疑問，這是由主體的豐富的生活閱歷、藝術觀、思想情感、個人氣質、貫古通今的知識面所賦予的藝術生命，這生命也正是主體幽默思致的光采，是巧思睿智之光，真理的精英，令人陶然的藝術魅力。有些人簡單地認為只有歌功頌德才是好的，不理解否定之偉大，不理解笑的批判是推動社會進步的一種手段。我們的國家不僅有反對封建殘余、反對官僚主義作風和反對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任務，而且還要同愚昧落后和一切陳舊僵化的思想作斗爭，漫畫作為一面鏡子，讓人們在看到自己的可笑轉而否定自己的可笑，在心靈受到觸動之后，去洗滌自身的污垢，使心靈更趨完美，正是當今漫畫創作的主旨。

這是一個很難掌握的問題。漫畫家對人民內部的諷刺有時是火辣辣的，但卻是充滿“善意的笑”；有時對落后的社會現象的嘲弄是非常尖銳的，但卻是治病救人的“健康的笑”。只有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可笑時，才有可能設法改正自己的可笑?？鋸埐⒉黄茐膶ο蟮幕靖窬?，暴露狀態也不必過頭地暴露，暗喻有時比揭示更有力量，這也是漫畫家掌握分寸感的奧妙所在。不論叫它“笑中帶刺”，還是“帶刺的笑”，寓諷刺于幽默，幽默是諷刺的最高的、最深刻的、最完美的表現。漫畫家的藝術力量就在于讓人們在最深刻的笑聲中使自己明智起來，完善起來，幽默喚起了人們的自尊心。對漫畫家來說，最重要的是要掌握一枝犀利的畫筆，善于把幽默滲入對象的形體、姿態、行動、表情和形式之中，制造出一顆顆“笑的炸彈”，投進否定對象的心房，使他們感到被畫得太可笑了，笑得使自己感到恐懼，這就證明他的作品具有深刻的思想性，是超群的構思和獨到的藝術處理，是笑的深思的產物，就能贏得廣大讀者。在生活中善講笑話的人，講出來妙趣橫生，使你捧腹大笑，而不擅談笑者講起來卻枯燥乏味，昧同嚼蠟。究竟笑的藝術有無規律可尋呢？幽默的密碼能否譯出？漫畫的幽默氛圍怎樣才能得以升騰？

有人認為，笑的秘密在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幽默藝術靈感的源泉究竟來自何方，這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問題。來自源頭的幽默配方，要靠創造主體的觀察力、理解力、智慧和創造力去抉取。欲想得“意料之外”，必須入乎“情理之中”，獨具慧眼去穿透事物的本質，掌握活生生的藝術形象；要想翻空出奇，翻出“意料之外”，得神來之筆，就要靠敏銳的感受和發現，取決于最初懷的什么胎。假如懷的不是自己受孕的胎，那就難免從抽象概念出發，不可能創造令人激動的藝術形象。當然，漫畫家自有其認識生活的角度和區域，自有其特別敏感的神經部位。從根本上說，漫畫家最敏感于那些在歷史上的陳舊生活方式的滅亡，真善美與假惡丑的斗爭。因為笑是最強有力的諷刺，它總是與批判對象本質有關，與滑稽的事物，與某種錯誤或丑陋有直接關系。如象車爾尼雪夫斯基說的：“丑乃是滑稽的根源和本質”，“只有當丑力求自炫為美的時候，那個時候丑才變成了滑稽”?；奶坪妥韵嗝芤约鞍殉髳簜窝b成美的，那是真正可笑的丑角。就是說，“用另外一個本質的假象來把自己的本質掩蓋起來”（《馬克思恩格斯選集》），這本身就構成了自我諷刺。漫畫家的本領或者說他的優勢就在于發現這些滑稽可笑的素材，注入深刻的思想內容，賦予漫畫以濃郁的幽默氛圍，勾出眼淚，激起笑聲，這種笑聲是強有力的破壞工具，如“伏爾泰的笑象閃電一樣打人和燒人。笑使偶像倒下了，使它的花環、金飾掉落了，創造奇跡的圣像成了變黑的胡亂畫成的圖畫。具有這種革命的掃平一切的威力的笑有著極大的普及性和蔓延性”（赫爾岑語），讓觀眾在解頤開顏之時，喚起他們的深思。

有兩種諷刺，在性質上是完全不同的，一種諷刺是嚴肅地把鋒芒指向社會生活中的主要否定對象。這種否定對象是以假象掩蓋本質，諷刺的武器就是使用“照妖鏡”來暴露反動派的本質，象魯迅先生所說的“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在笑聲中暴露社會的最大丑惡，撕破它的一切偽裝，洗滌它的一切污濁。這種諷刺也帶笑聲，但它有如烈火，好象炸彈飽含著憤怒和仇恨，是對敵人的最冷峻的嘲笑，最辛辣的諷刺和羞辱。

另一種是傾注于內部諷刺，這種諷刺由于性質上的不同，帶有很濃的歡樂色采，更富于幽默的特點。雖然也有譏笑和苦笑，甚至略帶戲弄，但卻是善意的幽默，微笑的幽默，輕松的幽默，是歡樂色采的幽默。在笑聲中體現了熱情的幫助，是治病救人的針灸療法，具有優美健康的品質。

饒有幽默情趣的漫畫家的基本素質，就是要敏于觀察，富于想象。一切陳腐的、可憐的、鄙陋的東西，一切歪風邪氣，不管他們穿上什么華貴的外衣，都不可能逃過漫畫家的眼睛。即使是正面人物身上存在著可笑的缺點也能夠發現，并以一種率真而有風趣的幽默形式把它表現出來，好讓人們愉快地笑著同自己的缺點錯誤告別。想象是能由此及彼，由表及里，觸景生情，舉一反三，重要的是能發現和揭示出靈魂深處的種種卑污，把笑料配方化為藝術形象的生命，喚起人們的哲理思考，這樣的作品才有力量。

要具有敏銳的幽默神經，這是漫畫創造活力的要素。敏感和敏銳性是漫畫創作的生命，遲鈍是漫畫家下沉的淵藪。要想永遠保持充沛的戰斗熱情和創造精力，就要不斷地強化漫畫家雙眸炯炯，直射心靈之窗的眼睛；始終保持一個漫畫作者敏捷機靈，富于想象的頭腦；追求群眾喜聞樂見的民族形式；養成勤奮動手，永不間斷實踐的良好習慣，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松抓取題材。畫筆不用會生銹，腦子不用也會生銹，一些有經驗的漫畫家的記事本，就是他的幽默配方的“小倉庫”，他隨時隨地把所見所聞所想都記錄下來。即使是瞬間印象，一個閃念，一句很妙的成語，報章上有用的材料，都不放過?！案叻棚L箏不斷線”，創作思路要連續。

諷刺的生命在于真實。只有真實才能使觀眾信服。從“原料小倉庫”到“笑料加工廠”都要靠平時的有感而記，有感而發，腦子里有比較多的儲蓄，然后才能信手拈來，應付裕如。如果手頭很拮據，即令“搜索枯腸”也是枉然。無米之炊，只能產生概念化。任何想象既是生活哺育的結果，又是對生活的想象和超越，想象是任何創造活動都必須具備的因素。不但創作要想象，欣賞也要想象，在藝術處理上要給觀眾留有想象的余地，結論要留給讀者去判斷，以喚起讀者的深思，這樣的藝術效果就會更好些。同時，幽默充滿了矛盾，只有想象才能結出“意料之外”的果實，并且賦予幽默以哲理。一些好的漫畫好就好在它是隱喻而含蓄的笑語。

在一些成熟的漫畫家的筆下的漫畫形象，含有極其詼諧的哲理情愫，在品味中能得到哲理性的啟示，這是漫畫藝術的靈魂。漫畫如果不能在針砭中切中時弊，在可笑味中，在詼諧的嘲弄中蘊含著令人思考的哲理情愫，是不能成其為具有美學價值的幽默藝術的。漫畫的戰斗力就在于它能深深地觸動人們的思想意識，而哲理是思想的導航之光。現在有一些漫畫家在追求意筆神韻，可以說是中國作風的寫意漫畫。他們把書法移入漫畫之中，空間構造單純明快，章法簡潔，筆墨洗煉，運筆灑脫有致，造形稚拙有趣。人們不難發現這些技巧的真正源泉是民族的、東方的，是中國式的幽默。唯因如此，才能笑進人民的心中，成為人民心中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