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貴池東南鄉眾多村社的儺戲,演出正戲前必有儺儀與儺舞。儺舞較儺戲歷史更悠久,嚴格說來,它是儺儀的組成部分。因為古巫之迎神必踴躍舞蹈,如果僅從巫祭的角度分析,這種踴躍舞蹈,乃是巫覡的“語言”,一種與神交往的動作語言。正如《說文》所說:“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眰髡f時代的葛天氏三人執牛尾而舞以及女巫所作商羊舞,都與原始信仰對天、地、祖先的崇拜分不開。進入封建社會后,統治者又從古巫那里接過這種自然崇拜和祖神崇拜,定為宗廟、社稷祭祀的大禮。除了王室定期舉行天地、社稷之祭儀外,還要為群姓立社,稱作“大社”。民間的社祭,沒有皇室宮廷那么繁縟的儀禮,但卻保存了更多的原始信仰的信息。貴池社祭中的儺舞《打赤鳥》,就是一個罕為人知的古文化遺存。
儺舞《打赤鳥》舞者二人,一人戴白色俊秀面具,執木鳥先上場,作踴跳狀。隨后,另一人戴兇惡獠牙面具執弓箭上場,作射鳥狀。二人按四方方位穿插而舞,每舞一方,念一段歌詞。舞至最后,執木鳥者逃下,執弓箭者追逐而下。也有的家族最后作射中木鳥狀(圖一)。舞蹈簡單、粗獷,沒有高難動作??梢钥吹?,它已經歷過長期桑榆變遷,在僅僅每年一度的業余演出條件下,代代傳承所呈現的退化。那么,這一觀賞價值并不高的儺舞,為什么沒有被淘汰,還要放在僅次于《舞傘》(注1)的位置,一定要在每年正月初七(人節)首場隆重演出呢?
1983年我曾在《戲曲藝術》上撰文,認為《打赤鳥》是禳除旱災的儺舞?!俺帏B”或為“赤烏”之訛,持弓射赤烏,或反映后羿射日的古代神話。儺祭在貴池已與社祭合流,更多地表現為對土地的祭祀。這種傳承久遠的禳災祈年活動,反映著小農經濟對大自然的依賴。拔除旱災,符合古代農民驅儺的本意。然而,近年來田野考察所獲資料,使我對《打赤鳥》有了新的認識:1.民間儺祭傳承久遠,雖已打上了各個歷史時期的烙印,受到儒、釋、道三教的影響,但其核心仍未擺脫古巫的自然神和祖先神崇拜,目的為了驅邪納福。而原始信仰對太陽是崇拜的,這從今日尚存于全國很多地方的儺戲中都可以看到。例如,江蘇南通縣(金沙)的僮子戲,雖然受到道教洪山派的巨大影響,所祀的屈指難數的眾神,已稱作“祖師”、“真人”、“功曹”、“將軍”、“元帥”、“大帝”,但僮子們卻只承認自己是巫教,以“巫恒”自稱。其神壇上(僮子祭祀的神壇用剪紙畫和水印木版雕刻畫組成,具有濃郁的鄉土藝術風格)就有“東望扶桑太陽星君”的神位;在演出《打赤鳥》的貴池劉街鄉,各村社裝置面具的木箱,不僅箱頂呈拱形,底部呈方形,反映了古人“天圓地方”的觀念,而且木箱側面還分別用白色漆涂成圓形,寫著“日”“月”二字,象征著眾神(面具被視作神靈)之所居。此外,還常以一把摹擬天蓋的“傘”覆蔭其上(圖二)。因此,射日的傳說,不太可能在崇拜日、月的儺祭中出現。2.《打赤鳥》為雙人舞,一人司弓箭,一人司鳥,被射之鳥僅為一只,并無多人隊舞之歷史傳說。所以,也不可能是后羿射落九日僅存一日的神話。
那么,《打赤鳥》在儺祭、儺舞中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它是什么時代的產物?
一
原始信仰認為疾病、災難都由某種精靈、鬼物作祟,就象毒蛇、猛獸那樣,是可以通過巫術和身體力行將其驅趕、殺死、瘞埋的。當時的物質條件,驅疫的武器只能是棍棒、石塊,充其量對它們施加了巫術而已。漢代的宮廷大儺,仍舊保持著原始的色彩,如《后漢書·禮儀志》所說的“揚戈執盾”“毆方良”,要不斷地念著咒語,對危害人的邪鬼進行恐嚇。戈和盾是出現較晚的武器,更原始的只能是石塊和棍棒,或者將打擊過的石塊嵌在棍棒上。這在甲骨文中已有反映,《殷墟書契》前編所收卜辭中的字,于省吾先生釋為“”(注2),即“儺”的本字。香港演藝學院唐健垣先生認為“象屋中有一手持兵器()打‘’(“九”,妖邪也)。”(注3)無疑,這是最早室內驅儺的記載。卜辭中還有與它相近的另一個字,亦“象門內有一手持棒()打(即之倒刻,蚩字所從,蛇類,以喻妖邪之物)?!?注4)此兩字意義完全相同,后者或可寫作、,都是尚未定型的文字。此兩字手中所執兵器,即為“椎”和“棓”。椎,本是石器時代人類將石塊鑲嵌于木棒上的武器和工具,用以狩獵、砍斫和自衛,也用在儺祭時趕鬼。后來,驅鬼逐疫被固定化、儀式化,椎在儺祭時便逐漸失去工具和武器的功能,演變成驅鬼、辟邪的神器?!犊脊び洝贩Q“大圭……長三尺,抒上有終葵首”(注6),樣子正象甲文手中所執的椎。因為它能辟邪,后人取吉祥的意思而稱作“如意”,形狀略有變化,雕鑿也日趨精細。至今,一些廟宇的神像仍有手執如意的,如四川梓潼縣大廟瘟王殿所塑瘟王就手執如意,正是上古驅疫用椎的反映。驅邪為椎,“抒上有終葵首”,故亦名終葵。《左傳》成公十七年:孔子曰:“……葵猶能衛其足”,言葵花盤下垂似衛其足,所指當系向日葵,它的花盤如椎。驅邪的椎,取名終葵,正是因為它們形似,也因為終葵有向陽的特性,依原始思維的互滲律,它便也具有光明和火熱的“陽”的屬性,足使鬼魅畏卻。到了唐代,打鬼的終葵竟被人格化,演變成吃鬼的鐘馗,并衍出一則因生得丑陋,應舉不捷而自殺,死后仍為唐王趕鬼的鐘馗故事,在多神信仰的民間祭壇上,又增添了一位富有人情味和幽默感的神。
約在七千年前,我們的祖先就發明了弓箭。在一段很長的時期里,它是狩獵、作戰的力器。人們既崇敬弓箭為自己創造的財富,又懾于弓箭的殺傷力,從而形成對弓箭的崇拜。于是關于弓箭的神話誕生了,后羿射日就是一例。由于崇拜,而產生了弓箭辟邪、宜男等習俗?!抖Y記·內則》:“子生,男子設弧于門右,女子設帨于門左。”聞一多說:“余疑上世之俗,男子始生,必令試持弓矢以驗其體力?!抖Y記》所載,是其遺俗耳?!?注6)我認為,聞氏所說之民俗至今猶存。小兒周歲之日,舉行“抓周”之儀,設小弓箭、書本、筆硯、算盤等于小兒前,任其抓取。首先抓弄之物,則預示著此兒今后的志趣和成就。人們希望男孩抓取弓箭,反映古人習武之崇尚。不過,在“學而優則仕”的歷史時期,人們的希望卻常常寄托在小兒抓取書本筆墨上了。此外,湖南還有弓箭為死者安魂的習俗。《寶慶府志》:“始死,置尸館舍。鄰里少年,各持弓箭,繞尸而歌,以箭叩弓而為節。其歌詞,說平生樂事,以至終卒。”弓箭辟邪的習俗,至今在演出儺戲的安徽貴池太和章村依然可見。演出儺戲前,要用竹扎制一小弓箭,裹以桃紅彩紙,置于臺口右側,作為鎮臺之物(圖三)。演出結束時,趁鑼鼓未停,在臺的中央,先燒香一束和紙一疊,并將小弓箭置于上面焚燒,表示戲已順利演完。
弓箭作為驅邪之物,由來已久。漢代張衡《東京賦》:“爾乃卒歲大儺,毆除群厲。方相秉鉞,巫覡操茢,侲子萬童,丹首玄制。桃弓棘矢,所發無臬。”李善注云:“桃弧,謂弓也;棘矢,箭也?!稘h舊儀》:‘常以正歲十二月命時儺,以桃弧葦矢且射之,……以除疾殃?!蹲笫蟼鳌吩唬骸一〖?,以除其災?!?/p>
用桃弓葦矢驅除疾殃,是一種厭勝巫術。先民雖然自己制造和使用了弓箭,但仍然對弓箭懷著極大的神秘感。他們無法解釋弓箭為什么會有這樣神奇的功能,從而認為一個無形的主宰賦予了弓箭的“靈性”,即使人遠離弓箭,弓箭仍然具有鎮懾作用。這恰恰反映了古人自己對弓箭的畏懼心理。逐疫,乃是逐趕疫鬼。古人相信,用桃木制弓,葦桿制箭更具有趕鬼的作用。這又是為什么呢?
《荊楚歲時記》曰:“桃者五行之精,厭伏邪氣,制百鬼?!边@自然是五行學說盛行后的解釋。為什么是“五行之精”,十分令人費解。漢人王充《論衡·訂鬼篇》所引《山海經》(注7)的一段話,當是更早的傳說:“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閱領萬鬼。惡害之鬼,執以葦索,而以食虎。于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與虎,懸葦索以御兇。”與其說這是神話,不如說是巫話。按巫覡之觀念,既然制鬼的二神居度朔山的桃樹上,那么,在二神的作用下,桃樹也便具備了使鬼生畏的基因。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把這種巫術稱作“接觸巫術”或“觸染律”,即“物體一經互相接觸,在中斷實體接觸后,還會繼續遠距離的互相作用?!碧夷炯冉浂竦摹坝|染”而被賦予了使鬼生畏的品性,即使二神不在現場,它也仍足以鎮住鬼魅。同一原理,葦索為二神執鬼之物,所以葦矢也就具有與桃木相同的“神威”了。弓箭原本是神秘的武器,而桃與葦又有制鬼的“靈性”,兩者的作用結合,其威力當然就更大了。
由于桃經二神之作用被賦予了趕鬼驅邪的靈性,從而派生出桃印、桃人、桃版、桃符、桃棓、桃茢、桃枷、桃弓……都具有這種靈性。宋陳元靚《歲時廣記》:“《續漢書》劉昭曰:‘桃印本漢朝,以止惡氣?!蓖蠒缎杏洝罚骸敖袢苏鲀商胰肆㈤T傍,以雄雞毛置索中,蓋示勇也?!碧胰擞置夜?,被樹立于門戶驅邪,無疑是仿效神荼、郁壘之形象,為后世門神之雛形。《淮南子·詮言》:“羿死于桃棓”,許慎注云:“棓,杖也,以桃木為之,以擊殺羿。猶是已來,鬼畏桃也?!泵鞒苫尽墩f唱詞話·包龍圖陳州糶米記》中,包拯有“三般法物”,其一為三口大枷,三枷中斷鬼神用的是桃木枷。這一傳說,來源于巫史,當早于現今戲曲、小說中的三口鍘。可見,桃木能制鬼神的觀念,由來已甚悠久。至漢代,桃弓棘矢驅邪已形成普遍的習俗了。張衡《東京賦》所描繪的“桃弓棘矢,所發無臬”,臬,的也。既無的,當是引弓不發,顯然是一種作驅逐兇惡動作的舞蹈和儀式,猶似今日貴池儺舞《打赤鳥》持弓人的舞姿。
漢代宮廷大儺用桃弓棘矢驅趕兇惡,與楚文化似有密切關系。這不僅因為劉邦好楚音,崇扮榆之社,也因為桃弓棘矢本是楚人立國和驅邪之物?!妒酚洝こ兰摇罚骸拔龈冈唬骸韧跣芾[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薄洞呵镒髠鳌罚ㄕ压辏┮灿蓄愅涊d:“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蓽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彼^“共御王事”,不僅是保衛王土,還包含著巫信仰的以桃弓棘矢為王室之宗廟、社稷驅兇祛邪的意思。不妨舉個例子:貴池觀前鄉的儺祭壇上必陳列十二把巨大的鐮刀,被視作保佑子孫后代的神器。據已故的儺戲藝人杜國賓介紹,杜姓之祖先,就是帶著鐮刀在這一帶砍掉荒蕪的蘆葦灘創建家業的,也可謂“蓽路藍縷,以處草莽”了。后人為紀念祖先的功德,把鐮刀作為不忘乃祖的祭品,視為圣物。與此同理,楚先王熊繹所使用的桃弓棘矢,在崇祖觀念十分強烈的楚人心目中,自然是先王神靈庇佑之物了。關于桃弓棘矢的來源,楚人還有傳說,似較熊繹更早?!秴窃酱呵铩吩疲骸俺谢「浮;「刚呱诔G山,生不見父母。為兒之時,習用弓矢,所射無脫,以其道傳于羿。羿傳逢蒙,逢蒙傳于楚琴氏。琴氏以為弓矢不足以威天下,當是之時,諸侯相伐,兵刃交錯,弓矢之威,不能制服。琴氏乃橫弓著臂,施機設樞,加之以力,然后諸侯可服。琴氏傳之楚三侯,所謂句亶、鄂、章,人號麋侯、翼侯、魏侯也。自楚之三侯傳至靈王,自稱之楚。累世蓋以桃弧棘矢而備鄰國也?!睍x杜預注《左氏傳》曰:“桃弓、棘箭,所以禳除兇邪,將御至尊故?!彼^至尊,當然不止是人間的權貴,還包括當時楚人自己信仰的祖神和至上神,一旦他國入主,則這一信仰將會遭到破壞。可見,楚人早已有桃弓棘矢驅除兇邪、保衛祖神的信仰。
既然桃弓棘矢驅邪是楚人的信仰,那么,所射的赤鳥無疑是代表兇邪了。它究竟是什么兇邪呢?
二
赤鳥,就字面解釋,當然是紅顏色的鳥。在我國很多地方,對朱雀、丹鳥、赤鳥、赤鳥都懷有好感,認為是一種祥瑞。當然這與原始信仰對天、對太陽的崇拜有關。日中的踆鳥,又稱金烏、陽烏,是先民對太陽與飛鳥兩者所產生的聯想。鳥能在天空飛翔,所以太陽的精靈也一定是只火鳥(注8);鳥要投林,所以火鳥也要棲息在扶桑樹上。天是眾神之所居,鳥卻能翱翔于天際,它比人更接近天、接近神,于是鳥便常被認作是神的使者,會帶來天命?!靶B生商”的傳說,正反映著這種觀念。玄鳥,是一種候鳥,古人不知候鳥為什么秋天會突然消逝,認為它去了一個神秘的世界,所以春季來臨時,定會帶來吉祥。至今,燕子在農家仍然受到款待,正是這種觀念的傳承。到了戰國,騶衍等方士、讖緯家接過古巫的這種觀念,創造了符應和五行終始之說,把天命與帝王的嬗遞聯系起來,東漢時又被董仲舒加以發展,糅進儒學。從此,在中國的歷史上,幾乎每個王朝都被安上了符應和五行生尅的光環。
沈約編《宋書·樂志》卷四載傅玄所作晉鼓吹歌曲二十二首,其中《伯益》篇有:“赤鳥銜書至,天命瑞周文?!鄙蚣s題解云:“言赤烏銜書有周以興,今圣皇受命,神雀來也?!笨梢姡詰饑鴷r期符應之說興起,很多帝王和阿諛逢承之徒都相信和利用赤鳥銜天命而定邦國的說法。傳說,周文王姬昌受天命而滅商,曾有白魚躍入他渡河的船上,還有赤鳥銜珪而至,傳授天命。《呂氏春秋·應同篇》云:“及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烏銜丹書集于周社?!倍渡袝さ勖灐穭t云:“季秋之月,甲子,赤爵(爵通雀)銜丹書入于豐,止于昌戶,其書曰:‘敬勝怠者吉,怠勝敬者滅;義勝欲者從,欲勝義者兇’。”清人許遁翁《韻史》則據《史記·周本紀》說是“武王渡河,白魚躍出王舟。既渡,有火自上覆于王屋,流為鳥,其色赤,皆勝兆。”(注9)這些材料充斥著符應之說,自不能作為信史看待。但是,從中也可以看出,周王朝的建立,必須動搖“率民以事神”的殷人宗教信仰,而把神權掌握在自己手中。在與商人的征戰中,周人利用商人的崇鳥心理,接過“玄鳥生商”的天命說,說自己的祖先后稷是其母姜嫄履巨人足跡而感生,并有鳥覆之以翼,得到鳥類的庇護。而姬昌自己,又得到赤鳥傳授天命。這在信巫鬼的當時,是頗能迷惑人的,可以說是周文王利用了原始信仰而開展的心理攻勢。關于赤鳥助周滅紂的傳說,還有《拾遺記》卷二之記載:“紂之昏亂,欲討諸侯,使飛廉、惡來誅戮賢良……神人忿怨。時有朱鳥銜火,如星之照耀,以亂烽燧之光。紂乃回惑,使諸國滅其烽燧?!边@里銜火的朱鳥,頗似《山海經》里的畢方。畢方,傳為災異之鳥,棲人屋上則失火,所以曾是古代拔除的兇邪之一。(注10)
越人也是崇鳥的。越王利用越人的鳥圖騰崇拜,也編織了一個“丹烏夾王而飛”的神話,說是天降祥瑞。王子年《拾遺記》載:“越王入吳國,有丹烏夾王而飛。故勾踐之霸也,起望烏臺,言丹烏之異?!薄稄V會稽風俗賦》也說:“越王入吳時,有鳥夾王飛,以為瑞也?!?/p>
秦人就其祖系來說,似與鳥圖騰也有密切的關系,《史記·秦本紀》記載說:“秦之先……女脩,女脩織,玄鳥隕卵,女脩吞之,生子大業。大業……生大費……大費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實鳥俗氏,……大廉玄孫曰孟戲、中衍,鳥身人言?!醒苤螅焓烙泄?,以佐殷國,故嬴姓多顯,遂為諸侯?!彼?,秦人也是崇鳥的。
再看看楚人。楚自稱是“顓頊的后裔,祀祝融,崇火正,隆祭祀。但其原始圖騰似為水中的爬蟲,或即揚子鱷之類。《山海經·大荒西經》:“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蘇。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顓頊死即復蘇。”郭璞引《淮南子》注云:“后稷隴在建木西,其人死復蘇,其半為魚?!倍纪嘎读顺嗽紙D騰乃水生動物的信息。而祝融乃顓頊之后(一說為高辛氏火正,顧頡剛氏以為高辛與顓頊恐為一人,見《中國上古史研究講義》),近代研究者認為祝融音讀與燭龍近,而燭龍據《淮南子》為“人面,蛇身而無足”,《大荒北經》亦稱其“人面,蛇身而赤”。由此判斷,祝融亦為“赤色的龍”,即其部族崇信龍圖騰。(注11)這就決定了楚人對于鳥不象越人那樣崇敬,甚至認為赤鳥是一種災異,預兆著不祥。(關于楚人的原始圖騰,有許多同志認為楚俗尊鳳,楚先民是以鳳為圖騰的,對此問題此處暫不詳論。)
《左傳》哀公六年記載了一則楚人如何看待赤鳥的故事:“是歲也,有云如眾赤鳥夾日以飛,三日。楚子使問諸周大史。周大史曰:‘其當王身乎?若禜之,可移于令尹、司馬。’王曰:‘除腹心之疾,而置諸股肱,何益?……’遂弗禜?!薄妒酚洝芬灿蓄愃朴涊d,說“楚昭王二十七年十月,昭王病于軍中,有赤云如烏,夾日而飛。昭王問周太史。太史曰:‘是害于楚王,然可移于將相’。將相聞是言,乃請以自身禱于神。昭王曰:‘將相孤之股肱也,今移禍,庸去是身乎?’弗聽。”此外,《說苑》《初學記》《群書類編故事》等也有類似記載。
上引記載中的“赤鳥”、“赤烏”,當然不是鳥類,而是狀如眾鳥的赤云遮日,大約如今日農諺所說的“天上起了魚鱗?!卑伞9湃耸种匾曁煜?。觀察天象,本是對自然現象的研究,無疑會促進自然科學的發展。在我國的文明史上,的確很早便寫下了光輝的篇章。但是,古人畢竟受認識水平的局限,科學知識積累不多,對大自然的神秘感遠遠超過今人,所以常把自然現象的異常解釋為天意,是人間禍福的朕兆。這就背離了科學,而陷入天命論的桎梏。特別是方士和讖緯之說興起,更為天象的觀察涂抹上了一層宗教神學的色彩。顯然,楚人對“赤云如眾鳥夾日”的恐懼,出于對太陽的崇拜。天空出現異?,F象,被認作是太陽的災異,同時也是人的災難。就象“天狗吞日”一樣,必須萬戶鳴金呼號以求禳解。在自然災害面前,先民是軟弱無力的,惟一的辦法是在巫覡的巫術下,驅除、禳祈,不惜犧牲以侑神。按說,紅云如鳥遮日,應是旱暵之象,可是先秦的貴族王侯考慮的首先是天的朕兆與自己統治地位的關系,所以他們一方面乞靈于各種祥瑞,一方面又以自曝、斷發、罪己等方式禳除天象出現的災異?!俺帏B”的出現,既然應在楚王身上,當然也就是楚國的災殃。所以,至今貴池還流行著“赤鳥蔽日,殃在荊楚”的諺語。據記載,楚昭王不久的確死了,這對于其后繼者無疑是個大的威脅,因此“赤鳥夾日”便成了楚人的一大忌諱。楚人尚鬼神,楚王尤甚。據《七國考》卷九載:“楚懷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獲福卻秦師,而兵挫地削,身辱國危?!倍`王尤其可笑:桓譚《新論》說他“信巫祝之道,躬執羽紱,起舞壇前。吳人來攻其國,人告急,而靈王鼓舞自若。”
如前所述,楚人是深信桃弓葦矢的驅邪作用的?!俺帏B”既是危及楚國的災異,自然應以桃弓葦矢驅除之。于是在宗廟社稷的祭壇上,巫祝們便跳起了用桃弓葦矢追射赤鳥的舞踴,以禳解赤鳥再次出現。祭儀上的新舞,既有此莊嚴的目的,很快在楚王及其家族的推動下擴散開去。由風而成俗,在農村的社祭中,也出現了“打赤鳥”的儺舞。當然,農民并不了解赤鳥的異端的真正涵義,但他們希冀安居樂業,憎惡戰爭和徭役,他們深深知道,國若有難,自己將是直接的受害者。出于巫信仰,既是國難,必有兇神作祟,只有通過驅儺加以祓除。所以,在巫風盛行之際,《打赤鳥》便很自然地流入民間,成為祝國祈年的禮儀。它反映著楚人乞求國泰民安的善良愿望。
到了漢代,劉邦喜好楚音,推崇楚人的祭祀之禮,這對保存楚文化起了積極作用。儒教之興,又兼容了很多巫文化。孔孟之道,倡導忠君愛國,所以《打赤鳥》這樣的祝國之舞,也便被涂抹上了新的禮教色彩,而代代傳承下來。不過,所祝的“國”,已賦予了新的內涵,不再只是楚國,而是一統的中華了。
三
赤鳥是云的形象已如上述。古人深信,云的色彩變化與人間的災祲有關,常被巫覡和陰陽家當作預卜人間禍福的朕兆,故《易》曰:“天垂象”。天有風雨雷電的變化,斗轉星移的運動,出現異象,均與人間禍福有關?!吨芏Y·春官》說:“以五云之物辨吉兇水旱、降豐荒之祲象”,正代表了這種觀念。五云,即云的五種顏色,按東漢人鄭眾的解釋:青為蟲、白為喪、赤為兵、黑為水、黃為豐。那么,紅云如鳥當主兵。在楚人看來當是威脅著祖宗社稷的戰爭之預兆。正如《呂氏春秋·遇合篇》所云:“宗廟之滅,天下之失”。
歷史上,楚國曾經自恃為萬乘之國,左有洞庭之波,右有彭蠡之水,占地理上的優勢,不斷興起侵吞小國的戰爭。但楚國北有強秦、三晉,東有梁、鄭、宋、衛,南有吳、越,諸侯的軍事威脅也使楚子憂心忡忡。楚國曾與鄰國發生過多次戰爭,如與晉國的城濮之戰、鄢陵之戰、兩堂之戰,楚人并沒有得利。此外,吳國與楚地犬牙交錯,也曾發生過吳兵長驅直入的軍事突襲。這對曾覬覦中原霸業的楚王來說,不能不是后顧之憂。吳越崇鳥,把赤鳥視作瑞兆,秦人也崇鳥,這對篤信祥異的楚王來說,都不能不是一種心理上的威脅。赤云如鳥,飛在楚地上空,自然會使楚王想到,這種朕兆或將應驗在崇鳥的諸侯來犯。禳解之法,只有在祭天、祭祖時,用桃弓棘矢實行厭勝巫術。
逐疫趕鬼的大儺發展成祝國祈年的儺儀,經過了一個很長的過程。這一過程,顯示出原始信仰與儒教禮儀的結合,它既是中國式的宗教現象,也是封建社會的政治現象。祝國,體現著舊禮教的最高道德標準,成了千百年來維護中華大一統的精神支柱。但它卻并不是空泛的說教,而緊密地與民間信仰和祭儀結合在一起。《打赤鳥》這一儺舞,能夠延續至今,正因為它體現了與“社”和“稷”密切聯系的儒家的忠君愛國思想。而在黎民百姓這方面,對于戰爭總是恐懼和厭惡的。因為戰爭將破壞安居樂業,還要增加沉重的負擔。所以常把兵燹稱作兵災。自然而然,國泰民安就成了辛勤勞動的農民的既善良、又軟弱的愿望。雖然人們已不了解《打赤鳥》本來的意義,但仍深信它是吉祥的舞蹈,而虔誠地保持至今。
(注1)舞傘,為儺儀上請神的舞蹈。傘(應寫作“繖”),具有天蓋的性質。原始信仰認為眾神自上天經神木而下降。古巫請神時,基于這一觀念,手執形似天蓋及神木的舞具,鼓舞請神降臨。
(注2)于省吾:《甲骨文釋林·釋》,中華書局,1979年。
(注3)(注4)唐健垣:《跳神·大儺與黃帝》復印稿。
(注6)引自清高士奇:《天祿識余》。
(注6)聞一多:《天問疏證》。
(注7)今本《山海經》無此記載。
(注8) 《山海經》:“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鳥?!?/p>
(注9) 《周本紀》所記為周武王有赤烏之瑞。文曰:“九年,武王……渡河,……有火自上覆于下,至于王屋,流為烏,其色赤,其聲魄云。”
(注10)張衡《東京賦》:“況鬾蜮與畢方?!弊⒃疲骸爱叿?,老父神,如烏,兩足一翼者常銜火在人家作怪災”?!渡胶=洝罚骸罢螺接续B焉,其狀如鶴,一足,赤文青質而白喙,名曰畢方?!币嘁娪凇俄n非子·十過篇》。
(注11)見何幼琦:《海經新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