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金珊
案頭上打開著一本兩位頗有名氣的外國發展經濟學家編的《發展經濟學的先驅》(以下簡稱《先驅》)。編者之一的G·M·邁耶在“序”中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經濟學家們受到了緊迫的發展問題的挑戰。以后十年中,幾篇重要文章與官方報告以及幾本專著逐漸支配了發展思想,這些著作的作者就成了發展經濟學的先驅人物……。”(中譯本第24頁)翻來覆去地看,企圖從中找出一個中國人的名字來,但結果令人失望。我不再懷疑自己的眼睛了,轉而懷疑這些老外是否抱有偏見。
研究發展中國家的發展問題,難道竟成了西方人的專利?顯然不是。記得若干年前,我們的論壇上曾經宣傳說:一位來華講學的世界銀行學者告訴他的中國聽眾:“發展經濟學的創始者是你們中國人——張培剛。”應該說,張培剛先生得此殊謄頗為福氣,因為他一九四七年完成的博士論文《農業與工業化》畢竟是在美國、而且還是用英語出版的(現已有中譯本),不懂中文的外國先生們終究看得懂,因此得以“近水樓臺先得月”,偶然還會被提起。然而,就連這樣的創始者也還是被排除在《先驅》一書之外,連個名字也見不到,更不用說得到應有的肯定。不過,張先生還是幸運的(我充分肯定張先生的貢獻,這里是在與其他國人作比較才這樣行文)。事實上,中國還有眾多張培剛一樣的人物在做著同樣的工作,只可惜他們的著作是在中國、用中文出版的。例如,一九四五年前后劉大鈞先生主持的國民經濟研究所,就出版了十本一套叢書,每本書都冠以《工業化與中國工業建設》、《工業化與中國農業建設》、《工業化與中國國際貿易》等帶有“工業化”字樣的名稱。當然,也還有“中國工業化叢書”及其他一些單行本問世。這批書,老外看起來如同天書一般,當然不會去一翻,且不說一提。事實上,在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國后生仔看來,這批書之研究起點、研究深度與寫作水平,并不亞于《先驅》一書編者們提到的一些創始作。國人命運之可悲哀,于此可見些許。
不但外國人瞧不起(也許還有無知、忽視,但這同樣是不嚴肅的研究),連我們中國人自己也不屑一顧或不予一顧,這才真正可悲哀。這乃是我主要想說的另一種民族虛無主義。
一般所謂的“民族虛無主義”,指的是崇洋媚外,數祖忘典,一切覺得“洋”字號的好,甚至認為月亮也是外國的圓。這已經過數十年批判,因而早已成為過街老鼠、眾矢之的,童叟皆能識之,批判之。我所謂的“另一種民族虛無主義”,決不這樣顯露,它打的可能還是批判民族虛無主義旗號,卻往往以古為香,不屑言近。譬如,當他們祭起批判大旗,論證中國歷史之并不虛無而且有過光輝燦爛時,總忘不了列數古代四大發明、中華武術、氣功、青銅器,還有充滿神秘而又似乎包含真理的《易經》、儒學開山之祖的《論語》、說不準作者是誰的《道德經》。隨著地下發掘之新發現,還可以加上宋代海船、西漢王墓,秦兵馬俑等新證據。一切的一切,越古越好,近代則無所謂。我不知道從何時起開始了這種令人費解的論證,似乎中國近代研究一片灰暗。難道是因為那位偉人曾經宣布說中國“只是在近代落伍了”?或者是因為這位偉人曾經談到“從孔夫子到孫中山”都要加以總結,而未說起過孫中山之后是否要總結,從而誰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當我們主張對青年人進行愛國主義、民族氣節之教育時,我們大談古代之地大物博、道德哲學、創造發明,近代則只講喪權辱國史、革命打天下,而不講近代建設性一面。當我們主張講究計劃生育、經濟效益時,我們又不得不承認人口過多、資源有限、資金不足、管理欠佳、技術落后。事實上,在近代,我們的另一些先人們對諸如人口、資源、技術、資金、管理等問題確實已做過有建設性的研究。他們雖然沒有拿起刀槍鬧革命,或者熱血沸騰地投入工運學運農運中,然而他們以一顆善良的知識分子之心從事著某些研究,這些研究對于我們今天按照國情來建設一個充滿活力和信心的社會主義中國仍然不失其意義。
(《發展經濟學的先驅》,杰拉爾德·邁耶和達德利·西爾斯編,譚崇臺等譯,經濟科學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第一版,4.1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