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飛
《書香集》,名字起得好?!皶恪?,兩個字,成一境界。據(jù)編者言,馮友蘭先生曾欲名此集曰“忘言”,亦佳。得意而忘言,讀書至理。《世說新語》載: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被瘯鵀榧海鞘沁B藏書也不必了。讀書人,何妨做郝隆。
畢竟,做不成郝隆。于是,有了這本小書中所敘述的一切。藏書、買書、賣書、借書、送書、偷書、失書、毀書、寫書、譯書、編書、印書,構(gòu)成了讀書人生活世界的悲歡苦樂。
讀書,是快樂。讀而不足,藏,已有幾分奢侈,少不得要付出代價。藏而求豐,豐而求“子子孫孫永保之”,書于人,遂成累。若非家富千金,高屋連甍,只怕歡少苦多。“好書堆案轉(zhuǎn)甘貧”,刻下這方藏書章的顧千里,深識其味。藏書家朱之赤所鐫“寒士精神”,卻不知是自勵,還是解嘲??傊钌接鲜?,縹緗萬軸之后,須要犧牲掉不少其它人生樂趣。錢牧齋鬻宋槧前后漢書于謝象三,跋云:“床頭黃金盡,生平第一殺風(fēng)景事也?!鼻业婪脚c書別之時:正與李后主“揮淚對宮娥”處同一凄涼境地。
這還都在其次。
一旦天災(zāi)人禍,劫火之下,灰飛煙滅,留下的,便只有“念之五情熱”的刻骨相思了!
書,太累人!
原本要求快活的,卻愛而成累,何苦?“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精神筵席,就有例外么?書的聚與散,隨緣而定吧。
——由集中第一篇《藏書憂》(余秋雨)而引出這許多“藏書累”的閑話,不免與余先生抱有同樣的歉意:“我顯然把馥郁的書香攪變味了,心中頗感不安。”其實現(xiàn)代的讀書人,是越多地講求實用了。講版本,實在也講不起??僧?dāng)?shù)谩安貢摇敝Q的,有幾個?大多是聊備“有用”之冊而已。如今的文人,本來可以比古人豁達得多。因此,真正有價值的,不是書,而是讀書的人。或者說,值得珍重的,是書的聚散之間所凝聚的人生種種,是書與人的緣分中所展示的生命過程。余先生寫道:“羅曼·羅蘭說,任何作家都需要為自己筑造一個心理的單間。書房,就是這個單間的外觀形狀。一個文人的其他生活環(huán)境、日用器物,都比不上書房能傳達他的心理風(fēng)貌。書房,是精神的巢穴,生命的禪床?!奔惺杖胧鹈Q西的一篇文章,不覺令人記起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名字。陌生,是不識其人;熟悉,是稍識其文。曾見到先生自費印行的一冊《野花野菜集》,收有書的故事若干則,其中寫道:“書是無聲的和我們共患難的朋友,我和我的書的聚散,又是一本無字的書,它記載著人世的滄桑,現(xiàn)代的歷史?!薄坝袔妆竞脮惆橹?,就好像是有幾個忠誠的朋友,若不是在痛苦時舒解你的苦悶,就是在平時鼓勵你向往著更高的東西。”這也就是現(xiàn)代人的豁達了。《書香集》中不止一篇文章引用了拉丁古諺:“連一本書都是有命運的?!比绱丝畤@之時,對人生遭際也就安之若素了吧。
對朋友的需要是永遠的,但朋友中的每一個卻未必“永遠”,更不必如夫妻般廝守終生。來來去去,去去來來,不期然而遇,又不期然而別——“五倫中于人生最無弊而有益,無纖毫之苦,有淡水之樂,其惟朋友乎。”(譚嗣同:《仁學(xué)》)書之為友,善莫大焉!
且猶善于友:書尚可賣。汪康年先生當(dāng)日售《通志堂經(jīng)解》一部,得以終其學(xué)業(yè);《書香集》中《賣書》(宗璞)的女主人售出《全唐文》一千卷,使局促一隅的英文書一展腰肢,倒不必盡如牧齋先生“揮淚對宮娥”般凄凄慘慘戚戚。
總之,書的命運,大者,可與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種文化相關(guān)聯(lián);小者,則不過是一個人的一點歡樂,一點憂愁。我自取其小者。一卷在手,書香浸潤,已是十分的快活。若可臻于忘言之境,便豈止快活!真能化書為己,我卻愿意坦腹臥于日中,去任誕、瀟灑一番呢。
(《書香集》,姜德明主編,中外文化出版公司一九九○年十二月第一版,5.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