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石
《睡美人》是川端康成晚年的代表作。作品的舞臺是一個秘密旅館,專門供應用安眠藥弄睡了的美人給老人們玩弄。這是因為這些老人一般都喪失了性功能,如果以醒著的女人為對象,那么老人們一定會由于自己的老丑被印證而無地自容。作品的主人公江口老人是個例外,他還沒有完全喪失性功能,因此他玩弄睡美人時還含有人性的機微。但他沒有用這點機微來滿足欲望,而是利用這點能量生發出無數回憶和聯想,從而使過去活生生的生活與現實的虛假形成了對照。最后,小說是以一個吃了過量的安眠藥的睡美人和一個老年旅客的死而告終的。
欲了解這個如此“頹糜”的題材中作者的深意,必須了解川端康成晚年的藝術觀念。而一位日本古代僧人的禪偈,是我們了解川端康成晚年創作的一把鑰匙。
川端康成晚年最喜歡“佛界易入,魔界難進”這樣一句格言,這是日本室町時代中期的漢詩人,禪師一體的一句禪偈。一休是日本宗教史上的重要人物,也是出色的文學家。據說他曾作過謠曲(能樂的詞章)《山姥》、《江口》等,并親炙茶道、連歌,為日本中世紀象征藝術的完成做出了杰出的貢獻。
一休的宗教思想特征也可以用“佛界易入,魔界難進”加以概括。他把禪宗“我心即佛”的思想推向了極端,不在清凈的境地追求禪悟,而在人生欲望與苦痛的“魔界”中尋找禪的自由。在他的詩集《狂云集》、《續狂云集》中,“風流”一詞出現九十三次,“
后期的川端文學,主要從兩個角度接受了一休“佛界易入,魔界難入”的禪悟。首先,他追求的是一休的自由精神,力圖使美達到自由的境地,從社會道德的藩籬中解脫出來。正如川端所說:“一休替自己的詩集取名《狂云集》,也自號狂云?!犊裨萍芳捌淅m集中有日本中世紀的漢詩,而且有一些禪僧之詩中絕無僅有、令人大為訝異的戀愛詩和表現閨房秘事的艷詩。一休吃魚、飲酒、近女色,超越禪宗戒律、禁忌,并從中解放自我,借以反抗當時的宗教形式,有意在因戰亂而崩潰的人心中,恢復、確立人性實存和生命的本然。”(見《美麗的日本與我》)
戰前的川端文學是一種倫理性很強的文學,倫理意識壓抑了官能的美意識,二者取得了一種妥協關系,(甚至有相當一部分作品,是描寫“連女性的手也不曾握過”)《文學的自敘
另外,川端康成也是從正視人生痛苦的意義上來理解一休的。他說:“我藏有兩幅一休的書法。一幅寫著‘佛界易入,魔界難進一行字。我深為這幾個字所吸引,我自己也常常揮毫寫這幾個字。其意義可做多種解釋,若要深究,必可臻于無限。‘佛界易入之后,隨即加上了‘魔界難進,得此禪悟的一休深獲我心。以終極點來說,大凡目標指向真、善、美的藝術家,‘魔界難進的愿望和恐懼的、通往祈念的思維不是表現于外,就是潛藏于內,這想必是命運的必然。沒有‘魔界,就不會有‘佛界。而入‘魔界比較困難,內心懦弱者就不能進入?!?《美麗的日本和我》)
由此可見,這里的所謂“魔界”,是以真、善、美為目標的大多數藝術家想要接觸而沒能接觸到的一塊領地。對于它,這些藝術家還只停留在愿望和恐懼的、通往祈念的思維的階段。它就是與真、善、美相對立而又互為因果的人生的丑的宿命。進入真、善、美的藝術的“佛界”,對藝術家來說是容易的,把丑作為身外之物,盡情地抨擊一頓,淋漓盡致地表現一番,也是容易的。而真正地進入“丑”,真正把它當作人類包括藝術家自己的宿命承擔過來卻是難的,因為這需要藝術家親炙這丑的痛苦。
這世界并不只是幸福與健康的人兒的世界,并不是一切的丑都是要拋棄的垃圾,因為丑在很多場合是必然的,宿命的。在這紛紜的,物質鎮壓著人性的世界上,一定要有人走向衰敗,走向墮落,走向瘋狂。知道占有美的幸福的人,也應該知道被丑占有的痛苦。作為藝術家,如果不進入這丑之中,不深切地體驗這丑的劇烈的痛苦和凄楚的宿命,就沒完成藝術家的使命,因為“沒有魔界,就沒有佛界”,正像佛陀只有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之后,方能進入“無余涅 川端康成晚年的創作,就是試圖以進入“魔界”為手段,達到這種至高的藝術極地?!端廊恕匪憩F的,就是“魔界”,也就是人生丑的宿命。在這篇貌似“色情”的作品里,我們似乎體驗不到官能的性刺激,而是深刻地體驗了丑的宿命的深沉痛苦和這痛苦尋求救濟的焦渴。 “他(主人公江口老人)察覺到:到這里來的老人們,都是市俗的成功者,而不是落伍者。但他們之中某些人的成功,也許是以作惡為手段奪得,以惡的積累為手段保持的。他們不是心靈的安泰者,毋寧說他們是恐怖者,慘敗者。當他們接觸著這不得不睡著的女人的肌膚,躺在那里時,從心底涌出的,也許不只是接近死亡的恐懼,失去青春的哀絕,也許還有背德的悔恨,成功者常有的家庭的不幸。他們大概沒有可以跪拜的佛,他們緊緊抱住這裸體的美女,流著冷淚,號啕嗚咽,大聲呼叫,然而姑娘不會知道,她不會醒來。老人既感不到羞恥,也感不到自尊心被傷害。他們完全可以自由地悔恨,自由地哀傷。如此看來,‘睡美人不是像佛一樣嗎?而且還是活著的身體。姑娘年輕的裸體和氣味,也許安慰了如此可憐的老人們,使他們感受了被寬恕的欣喜。” 然而,作者又深刻地認識到;這丑的宿命是不可擺脫的: “即便是老后舒適的游戲,輕而易舉的還童,這底下潛藏的,仍然是悔恨也不能還原,掙扎也不能恢復的實在。今天這個‘熟練的妖冶的女人(指干睡美人這個行當)仍是處女,這與其說是老人的自重和堅守誓約,不如說是凄慘的衰亡的標志,姑娘的純潔正是老人老丑的象征?!?/p> 最后,作者用死來結束這篇作品,進而把丑的宿命推向了永恒。老人的死證明了他們永遠不能拯救自己,姑娘的死證明他們永遠不能被拯救。他們企圖用模擬的死證明自己生的真實,其結果卻證明了自己生的虛假;他們企圖用沉睡的美洗刷自己的丑,結果更清晰地映現了自己的丑陋。他們雖然獲得了對姑娘身體的支配權,然而他們不可能被承認為人(特指小說中的場合),因為“自我意識是自在自為的,這是由于,并且也就是因為它是為另一個自在自為的自我意識而存在的。”(黑格爾語)這就是說:要成為真正的人,就必須承認他人是人,同時也被他人所承認。而《睡美人》中的老人們,不能滿足成為人的條件中的任何一項,他們丑的悲劇,丑的宿命是地獄般的永恒。 老人意味著面臨死亡,死亡是生命濃黑的限界。人類的各種各樣的努力,似乎都隱含一個愿望——對生命限界的突破。宗教就是人們力圖突破生命限界的一種形而上的努力,一切從容地走向死神的人們大概都存在這樣一種心理真實:自己的某一部分,或精神,或思想,或肉體會在這個世界上得到某種延續。然而對于那些對宗教的拯救不能滿足的老人,如《睡美人》中“沒有跪拜的佛”的老人們,突破生命限界的努力表現為對自己生命力的證明,而性是對生命力最直接,最愜意的證明?,F在人們所說的“老人好色”,也許就是這種證明的愿望。這種努力在心理上是卓絕的,美好的,因為它包含著一切不甘飄零與頹敗的生命的抗爭,它的美好,并不亞于玫瑰花下的豆蔻色的戀情。但它的表現形式卻是丑陋的、滑稽的,這除了因為它要面臨道德的審視外,更重要的是因為它的抗爭是無望的,這里的力量對比的反差是巨大的,類似于蚍蜉撼樹,它是站在流駛的時間的盡頭在與永恒、無限、濃黑的無時間抗爭。
《睡美人》在藝術上是川端文學的頂峰,川端獨特的藝術在這里達到了極境。夢囈,象征,色彩斑斕的意識之流,細膩、迷離的官能之網,構成了一個內容極其復雜,組織極其嚴密、精微的文學世界。而最突出的兩點是語言符號的單純能指中的多重所指和色彩的運用。
“江口”這個詞,在作品中是主人公的名字,但這只是表面的所指。它的背后,是多重能指構成的深邃的暗喻。
《江口》是日本古代一出能樂的名字,作者不明,但有很多人認為是一休和尚所作。作品的故事是這樣的:
一天,一個周游四方的僧人來到了攝津國江口的村莊,想起了古代的西行法師曾在這里向一個妓女請求留宿,并與妓女對吟和歌。于是他吟唱起當時西行法師所吟和歌。這時,村莊里出現了一個女人,說自己就是當時那個妓女的靈魂,然后消失了。這一夜,澄明的月光下,河里出現了許多乘船游玩的妓女的身姿,她們在充滿人間迷憫的環境中歌舞勘破迷津的佛理。最后,船化作了白象,妓女化作了普賢菩薩,飛上了西天。
由此可見,“江口”的所指是多重的,除了作為主人公的名字外,它和作品內涵的聯系是:(1).因為傳說《江口》是一休的作品,暗喻了作品與一休的聯系。(2).作品中有宗教的拯救與性的拯救混為一體的傾向,而一休正是這種傾向的代表。(3).在《江口》這出能樂中,妓女化作了普賢菩薩,與作品同樣具有性的拯救與宗教的拯救混為一體的傾向。
川端康成這種滲透到語言符號的最深層次的精微的藝術安排,在其它作家的作品中幾乎是看不到的。
《睡美人》反映的是力圖以模擬的死證明生的真實,卻證明了生的虛假的主題,因此主題是由生向死的演進。作者除了用其它手段表現這一主題外,還用色彩的演變,隱喻了這一主題。在作品開始時的第一夜,表現生命、刺激與燃燒的愿望的紅色占支配地位,屋內掛的畫是暖色調的紅葉山莊,外面也是紅葉滿院的秋天。床上睡著充滿了溫馨的姑娘,主人公首先看到的,是她身上的紅色。
“在老人的眼里,溫熱的血的紅色,越接近指尖處就越濃,耳垂的血也是同樣的顏色,耳朵從黑發里露了出來,耳垂的紅色把姑娘的嬌潤箭般地傳給了老人?!?/p>
白色在第一夜的現實中沒有地位,它只是以白蝴蝶和白帽子等形象,出現在老人的夢中。
第二夜,紅色從實體中滲透了出來,主要集中在姑娘的化妝品上,而且老人認為姑娘的身體是白的??梢?,現實中紅色的勢力明顯減弱,而白色的勢力得以加強。而在夢中,由白色向“五色椿花”移動。
第三夜是一個轉機,現實的姑娘是一個孩子般的,沒經過任何化妝,近于透明的姑娘?,F實的色彩達到了最低點,而夢幻中出現了金黃色、紫色。
第四夜,當江口老人來到這個旅館時,地面上下滿了白雪。紅葉開始褪色、卷縮、落下,屋里的畫也由紅葉山莊換成了白雪皚皚的冬景。同時,床上姑娘的白色被反復強調,現實中紅與白的勢力發生了明顯的逆轉。而在夢幻中,色彩經由白色——彩色——金黃色——紫色的演變,到這里終于出現了具有最長波長的濃重的紅色,而且作者是用血表現這紅色的?!耙恢淮篾惏愕囊傍B叼著一個滴血的東西,掠過黑色的波浪繞圈飛著?!?/p>
第五夜,皮膚很黑的姑娘死了。黑色是紅色的極限。在色彩學中,紅色的波長最長,最接近于無限波長的黑色。而姑娘的死,說明紅色在極限處被現實抹殺了,只剩下一個白姑娘的裸體,“躺在那里,閃爍著美麗的光芒?!倍趬艋弥?,紅色占領了一切,不像在第四夜的夢幻中那樣,還有蝴蝶群的白色與之相佐。江口在新婚旅行之后回到了家,紅色的大理花盛開,似乎淹沒了房子,而花流出了鮮血。
這樣,《睡美人》通過使紅與白在現實與夢幻中的逆向運動,隱喻了作品的主題。代表生命與欲望的紅色在現實中走向了冷寂的白色,說明老人們在證明自己生的真實的過程中生命力不斷地稀薄,最后走向了死亡。而在夢幻中代表死的白色不斷走向紅色,說明希望只是一個夢,一個幻,而兩條線索的對應則告訴我們:這個以模擬的死證明生命的真的希望越濃,真實的生命就越稀薄,當希望達到頂點的時候,也就是生命走到死亡的門口的時候。
(《眠れる美女》,《川端康成全集》第十八卷,新潮社昭和五十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