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維錚
從來沒有留意過當代紅學究竟有多少派。幾年前,偶然被友人問及這個問題,瞠目之余,只好說但知少了一派——索隱派。
豈知在那以后,翻閱清末民初的書刊,凡見到與索隱派相關的材料,便不由得要多看上幾眼。翻來翻去,又不禁對幾樁歷史公案有了興趣,于是便寫出來,聊供同受“紅外線”灼熱的朋友作為談助。
索隱派的代表作,無疑要數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這本小書,在“五四”前后,不過數年曾出了六版,可見它在那時的暢銷程度。
索隱派受到打擊,無疑要數胡適的《紅樓夢考證》為最有力。發表于一九二○年的這篇論文,說到以往的《紅樓夢》的研究派別,竟將蔡著列入“附會的紅學”一派。不寧唯是,胡適還用截斷眾流的手法,在論述中對蔡元培的方法,即不辭辛苦地搜羅列舉康熙朝的政爭史料,逐一推斷指實大觀園中那群人物,生活原型是誰或誰的做法,一筆予以否定。他甚至把用這種方法從事研究者稱作“大笨伯”,把研究結果稱作出了一串“笨謎”。
如今看來,胡適的批評,夠尖刻的。且不說蔡元培在一八九四年被點為前清翰林院編修時,胡適還不過是年方三歲的乳臭小子。就說“五四”時期,胡適雖已因提倡“文學革命”而暴得大名,但聲望仍遠不及曾任民國首位教育總長、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在幾十年后的人們看來,胡適的尖刻批評,適足以證明這個美國的假博士(沒有通過論文答辯的博士候選人),如何藐視中國的尊老敬賢的文化傳統。
奇怪的是當時蔡元培不以為忤。他在副題為“對于胡適之先生《紅樓夢考證》之商榷”的《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中,列舉了胡適對他批評中最尖刻的語言,而回應仍極其溫和,似乎重在表現“大人不計小人過”的長者風度。有人據此對比中西兩種文化優劣,乃至據以指斥全盤西化及其論者之可惡。
其實,這種對比,不但忘記了蔡元培在西方留學的資格比胡適還老的事實,而且忘記了十八世紀漢學發達以來的中國學術傳統。胡適的政見是否主張全盤西化,那是另外的問題。但他在學術爭論中,不為尊長者諱,堅持“拿證據來”的態度,駁難攻訐,指名道姓,則正是他所佩服的漢學家的學術風度。他為在《紅樓夢》研究中堅持“無征不信”的原則,甚至對自己敬佩的蔡元培出語不恭。而蔡元培仍不以為被少于自己二十三歲的胡適稱作“笨伯”而發怒,仍然堅持以平等態度同他進行平心靜氣的“商榷”,更恰好證明“五四”時代的自由辯論,同中國文化傳統中良好學風的聯系。
可以證明蔡元培并非故作長者風度的,就是他與胡適“商榷”文的結論:“故鄙意《石頭記》原本,必為康熙朝政治小說,為親見高(士奇)、徐(元文、乾學)、余(國柱)、姜(宸英)諸人者所草。后經曹雪芹增刪,或亦許插入曹家故事。要末可以全書屬之曹家也。”(引文括弧內諸名是我加的)你看,他雖沒有反唇相譏,但仍堅持“索隱”的基本見解,不能說態度溫和便是表示退讓。
然而爭論的結局,是蔡元培輸了。年長的敗給年輕的。《石頭記索隱》從此沒有出新版。蔡元培在此后仍與胡適保持了長時間的友誼。這都是歷史的事實。
這樁公案,不說也罷。說下去,必定涉及的頭一個問題,就是那以后一蹶不振的索隱派,沒有“魂兮歸來”么?如果注意到三十年后,《紅樓夢》乃“政治小說”的論調忽又紅極一時,如果注意到這一派以為解開這部“政治小說”之謎的底牌就是小說第四回的那張護官符,那就很難說這一派不是索隱派的劫后重生。要不然,為什么蔡元培當年與胡適商榷文章的結論,竟然在半世紀后的“政治小說”論爭中作為立言的尺度呢?
忝居近代文化史研究者,考察紅學索隱派的歷史,未免以為“魂從何來”的問題,較諸“魂兮歸來”的問題,更能引起索解的興味。
如所周知,魯迅逝世前夕所寫的《關于太炎先生的二三事》,長時間內被當作乃師章太炎的蓋棺論定作品,而被國內論章太炎者反復引用。此文提到章太炎主持《民報》時給作者的印象,其一便是“和‘以《紅樓夢》為成佛之要道的×××斗爭”。
章太炎的原文見于一九○六年十二月出版的《民報》第十號,題作《與人書》,一封公開信。受信者即×××,實為藍志先,即藍公武。這都不難查。令人困惑的是當年藍公武僅十九歲,一名留日學生,怎么會與吳稚暉、梁啟超同列,被章太炎當作“斗爭”對象?為解此謎,首先需要對勘原文。猶憶十多年前,為查藍文出處,曾大費周折,總算覓到刊有藍文的《教育》雜志第一號。
原來,一九○六年十月創刊于東京的這份刊物,是當時留日學生中一個僅有三名成員的“愛智社”的社刊,內容也不談教育學,而是“教育”人們學哲學即“愛智學”,主張“涅
但魯迅用“斗爭”來形容章太炎那通給藍公武的公開信,也未免失當。《與人書》劈頭便說:“足下尚崇拜蘇軾《赤壁賦》,以《紅樓夢》‘為成佛之要道。所見如此,仆豈必與足下辯乎?”這兩點,不見于藍公武評《俱分進化論》文,而見于他在《教育》第一號發表的另外二文。一題《倫理臆說》,贊美《赤壁賦》表現蘇軾已明白“涅
不過魯迅對于章太炎當年順帶提及“以《紅樓夢》為成佛之要道”一語,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在回憶中過度估計了它的歷史意義,也并非無因。那原因,在我看來,實在章太炎這一語表明他對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持否定態度。
王國維于一九○四年發表的《紅樓夢評論》,屬于近代紅學的開山之作。他在本世紀初,首次應用西方哲學詮釋中國文學,首次從純文學角度評估經典性小說,首次斷言《紅樓夢》的價值在于藝術和倫理意識的結合,這在中國文學史上都堪稱石破天驚之論。但他相中的西哲是叔本華;他依據叔本華的美學觀念,強調中國文學作品罕有悲劇意識;他因而斷定唯有《桃花扇》、《紅樓夢》兩種所表現的“厭世解脫之精神”,才符合近代世界文學的潮流;他進而申述《桃花扇》所示來自“他律”的解脫算不上真解脫,因此只有取向相反的《紅樓夢》,才可稱“徹頭徹尾之悲劇”、“悲劇中之悲劇”的唯一作品,如此等等見解,不待說每一點都必定引起爭論。
前引藍公武概括《紅樓夢》的“至高之理”,在于“示諸行之無常,為成佛之要道”,他不諱言來自王國維。但經我對勘王、藍二文,沒有發現王文有“為成佛之要道”的話,因而可以肯定二語是藍公武的發揮。可是對勘下來,又不能不承認當時年未弱冠的藍公武,確如章太炎所說,不能說不聰明,因為他對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的概括,相當切合王文的邏輯結論。
可能曾在《時務報》同事并先后受過哈同夫人羅迦陵直接間接照應的緣故,章太炎在《與人書》中沒有點破藍公武的見解襲自王國維。但既然藍文已明白引用王國維,既然愛智社已明白表述他們最愛的西哲,除了柏格森,便是叔本華,就是說引王國維為同調,那末倘說章太炎在順手指斥“以《紅樓夢》為成佛之要道”時,已視王國維是潛在論敵,則也許不算臆測。
然而,從純哲學角度考察,那時章太炎正熱中于佛學“依自不依他”的觀念,與王國維正熱中的叔本華唯意志論,在本質上毫無二致。那時章太炎主編《民報》,雖然只有半年,卻已招來以《民報》“作佛聲”的抗議。無論那些抗議是否別有用心,卻從不同側面證實當時的章太炎,正與尋求解脫的王國維殊途同歸。
因此,由魯迅在章太炎去世后重提的這又一樁《紅樓夢》研究的公案,不說也罷。說下去,必定又涉及另一歷史問題,就是章太炎本人看《紅樓夢》,必有與哲學同調王國維不同的尺度,否則他不會在《與人書》中劈頭便斥責以《紅樓夢》“為成佛之要道”的論調。
王國維其實已提供了解紛的線索。《紅樓夢評論》第五章“余論”:“自我朝考證之學盛行,而讀小說者,亦以考證之眼讀之。于是評《紅樓夢》者,紛然索此書中之主人公為誰。此又甚不可解者也。”
這就表明,還在胡適批評蔡元培之前十六年,王國維已提出了“附會的紅學”的問題,并以為索隱派盛行的原因,在于“以考證之眼讀之”。
但王國維提出了問題,卻沒有解決問題。而且他往下筆鋒一轉,又批評索隱派考證得還不夠;提出他們沒有注意“其作者之姓名,與其著書之年月,固當為唯一考證之題目”。就是說,他賦予未來的紅學取向,同他批評的邏輯導向恰好相反。難怪蔡元培答胡適文會摘取他的余論來為自己的索引方法進行辯解,同時也暗示胡適的考證正是沿著王國維的取向進行,因而與自己殊途同歸。
章太炎卻抓住了王國維的另一面。他否定《紅樓夢》具有所謂“厭世解脫之精神”,也就否定了王國維所謂“以考證之眼讀之”的批評。他難道也是“以考證之眼”看這部小說么?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但從根本上可以說是。怎么見得?因為蔡元培強調《紅樓夢》必定是“政治小說”,其實是章太炎在二十年前已有的看法。
證據呢?孫寶
名單是諧謔式的。然而章太炎引用《紅樓夢》里的十八人,來比擬當代政壇的二十二個名人,包括他本人;孫寶
既然章太炎早把《紅樓夢》當作入世的政治小說來讀,他怎能同意王國維的價值判斷呢?因而他對“以《紅樓夢》為成佛之要道”議論的蔑視,也就顯示還在本世紀初紅學的兩種取向已有初次交鋒,而“五四”后蔡元培與胡適的爭論,只是當年爭論的繼續,但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卻是王國維撰寫《紅樓夢評論》的邏輯導向走向反面的一種繼續。這是悖論,也是事實。
從蔡、胡之爭后,索隱派在表面上式微了,但章太炎、蔡元培讀《紅樓夢》的角度和方法,并沒有失去影響,并在批胡后一度在新旗幟下復歸。在這里倒是用得上章太炎《箴新黨論》里的話,“論事當以是非為準,不當以新舊為準,其例較然明矣。”
前引《忘山廬日記》所載那段比擬,作為近代紅學史的一樁公案,或許稱不上,只能算作近人論紅學的一段插曲。但對近代思想文化史的研究來說,則頗有趣味。那時的章太炎,不但已經在一年前“解辮發”,而且早已是清政府的追捕對象,可是他自己設定的角色,卻是賈府那個忠而獲咎的老仆,因指斥賈府污穢而被塞了一嘴馬糞的焦大。倘注意他在這年初發表的《
一九九二年六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