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來年前,我們在前輩帶領下學習編雜志,當時腦中所想,歸納起來,只是一個“是”字:什么文章是書評,《讀書》要的書評是什么規格、體例,書評以外要登的文章是些什么……總起來說,要向他們學習探索《讀書》該是一份怎么樣的刊物。
當時也真是人才濟濟。陳翰伯先生領導全國出版事業之余,實際上是《讀書》的精神領袖;陳原先生擔任主編,親自看稿、定稿;兩陳領袖群倫,而擔任具體編輯運作的,居然是從三、四十年代起就已活躍文壇的史枚、馮亦代先生。范用、倪子明先生以資深出版家身份,協助張羅周旋。無怪乎一位遠在南京的戰士王宏振先生最近來信說,“我不大看《讀書》雜志。前一向突然找到幾本七九年的《讀書》,一口氣看完了,很高興。馬上去找近一向的來看,很失望。十年前的那幾本,雜得真有味,整個一缸濃濃醇醇的‘三聯新窖。現在已沒了那個滋味。”安徽固鎮縣農業區劃辦公室劉潤北先生也來信說,“總覺得貴刊有一種今不如昔的感覺”,因為“少了一些對中國存在問題有深入研究的評論”,“使我們在偏僻的縣城也能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中國未來的曙光!”
但是向這些老前輩學習做編輯,逐漸體會到,單從一個“是”字著眼還很不夠,因為從兩陳到史、馮,到倪、范,甚少標舉定義,宣布編輯學的理念,表面看來簡直“編無定則”。于是我們覺得,與其從“是”字上著眼,何妨同時觀察其之“不是”。我們由是知道,《讀書》一貫作風是,不打棍子,不用指示式語言,不用套話,不作奉承……但是,要籠統地交待一句話說“不”怎么,也難。
總之,無論“是”也罷,“不是”也罷,學習了恁多年,各有不少零星體會,記得不少精采例子,卻難以統一起來,說一說《讀書》究竟要如何“是”,如何“不是”。
物換星移,《讀書》諸前輩,兩位已作古人(陳翰伯、史枚),其余諸位已全部退出第一線。雖然還可請教,卻已失去“帶著干”之可能。現在之事,主要靠我們這三、四個人自己探索、研究。大家除了編《讀書》外,總還有一些雜事,時間也不多。但是,編稿之余,還常常說起一些前輩風范,妄想從中探求出一些什么來。
去年底以來,一位退隱“林”(“語詞的密林”)下的前輩,忽然有意寫作了一批題為“不是……的……”的文章,回憶他在四十年代所編輯的“不是雜志的雜志”,所記述的“不是戰爭的戰爭”,所經歷的“不是愛情的愛情”……編了這批稿子,發表以后又看了一陣,忽然有悟:“不是……的……”,這不是把“是”與“不是”統一起來么!
這位前輩很謙虛。近年偶有請益,總是說,編《讀書》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也不想過問了。你們不是經濟困難么,要是真難,何妨停了就是!親手創建的事業,說停就停,當然只是無可奈何的辛酸之語。但是他的這批文章,倒給我們指出一條途徑。《讀書》之出路,是否就在這一“不是……的……”之中?今后如能編出一份“不是書評的書評”,“不是學術的學術”,“不是文化的文化”,“不是消閑的消閑”……的刊物,是否更合《讀書》旨趣?
所謂“不是……的……”,其本義,似乎只在一點,即不生硬規定任何“套路”。求“是”的用意,是明確套路;等到套路一成為陳規,要追求的則為“不是”。把“是”與“不是”始終結合起來,參雜變化,則編輯之道可能庶乎近矣!
這么做,未必能做到今勝于昔。《讀書》的過去,有種種主客觀條件,不是今天完全做得到的。我們只是力追前賢,努力做去就是!
今年的北京冬天,寒冷來得早,暖氣到得晚。深夜編稿,斗室之中,一片涼意。但想到編雜志的種種樂趣,看到讀者作者的無數來信,依然深感溫暖。董存爵先生因事自南國來信,說“北國想必冬寒料峭,祈珍重”。
是的,要珍重!為了讀者,為了作者,為了《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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