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 丹
屈原的《天問》,劈頭便問得怪。他不問“遂古之初,何本何化”,卻問“遂古之初,誰傳道之”。這很有講究:何本何化,是從本體論提出問題;誰傳道之,則是從認識論提出問題了。這思維方式,簡直可以與康德媲美。因為他問的,不是認識的對象是否存在,而是認識本身如何可能。桑悅曰:“開口便覺大奇,只遂古二字,不知管下許多問端。”真是歪批。其實大奇的,不是遂古二字,而是誰傳二字。不過柳宗元對得更妙:“本始之茫,誕者傳焉。”妙在誕者二字,不知是褒是貶,倒讓神話學家們得了一個雅號:誕學家。
話雖如此說,誕言中卻往往有真理,誕學的發展卻對文化之謎的破譯作出了不小的貢獻。“誰傳道之”的道,不僅是誕言,且是文化的真言大道。
新見一部《中國神話哲學》,便是誕學中值得注意的一種。神話哲學,猶言誕話真理,得先有一種屈原似的“遂古之初,誰傳道之”的將信將疑的態度,讀起來才覺得有趣味。我不是誕學家,沒有那么博大精深的神話學知識,所以是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于有趣中能增長些關于中外文化發生史的知識,就心滿意足了。
書分三編。上編“易有太極”,中篇“黃帝四面”,下篇“九州方圓”。這篇章布局構思得巧,頗得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真味。然而從總體思維方式上看,卻又把西方結構主義、原型模式的理論運用得爛熟。著者說此書“可以說是西學中用的一個實例”,當不是自詡之辭。著者以大量的神話、民俗為據,論證了一個文化發生學的真理:文化,其實是人類為自然和自身創造一個有序的價值世界的過程,它是在自然的內化和人性的外化這兩個方向上進行的。神話,則是人類創造、參預、把握有序世界的第一次努力。這中間,空間的有序化、時間的有序化、二維時空及三維時空的有序化,總而言之,對自然的有序化思維的依次發生,可說是人類意識形成的一塊基石。——康德把時空定為意識的先驗范疇不是毫無道理的。——《中國神話哲學》的突出特點,就是在自然的內化的方向上,以時空意識的有序發生史為脈絡,破譯、重新闡釋和構建了中國神話的深層結構,發明了其中的普遍性的文化軌跡。
“易有太極”探討了神話學的元語言即語言的結構生成與對自然的有序化思維的內在聯系。由于著者把整體性視為原始思維——語言的基本法則,所以突破了以往神話溯源中分梳過細卻支離曼衍的局限,將東西南北四個系統的神話復歸于一個深層結構整體,出人意料地解釋了中國文化儒道兩大傳統既對立又互補的整體結構因,把“道先儒后”的歷時性解釋轉換成道北儒南的共時性解釋,真是有趣得緊。小的發明更是層出不窮。印象最深的是對夸父逐日的破譯——夸父原來是個女性!不信吧,他鑿鑿有據;信吧,感情上扭不過彎來。
“黃帝四面”重在對時空意識依次生成的溯源。二儀、四象、七竅與空間的線性、平面、立體思維這幾次人類時空抽象思維的驚天地動鬼神的大飛躍直接勾聯榫接,讓人不由不信神話對人類文化的形成曾起過立大憲發護照的巨大作用。混沌七竅》一章使人不由聯想翩翩,懷疑自兒歌的“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里”到“哆來咪法嗦啦唏”,以至中國四言、五言、七言詩,恐怕在誕學上都大有講究,于是對之產生一種深沉的敬畏感。“九州方圓”則花樣翻新,在黃色文明的神話積塵之下,拂撿出具有藍色文明基因的息壤神話。一番鋪陳張揚之后,作出了海洋文化是“中國傳統宇宙生成論的深層結構素”的論斷。“混沌”二字,本義是“水
要說此著之缺憾,怕是從自然的內化的方向上用力甚多,而從人性的外化的方向上著力不夠。譬如講到無語言結構時,陽:陰、男:女、中心:邊遠、文化:自然、正統:非正統都開列出來了,偏沒有人“性”有序化的夫:妻、父:子這個水平和垂直系統。我以為就漏掉了神話中的很多意蘊。神話中其實既有天理深層結構,也有人性深層結構的。
(《中國神話哲學》,葉舒憲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一月版,7.00元)